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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数年,寒初珞与逃兵和州兵冲突增多,他自然而然的明白了一件事——无论他的行武如何精湛,也做不到彻底地无声无息,但凡超过五千余的兵卒齐聚一处,即便没有斥候和探子,他也不能靠得太近,否则就会被对方察觉。
这种状况他一度难以理解,而在无数次亲身经历后,方才醒悟,那些江湖英雄潜入森严的府邸暗杀鱼肉百姓的权贵、那些来去无踪踏入敌阵取走大将首级等等的传奇故事里,权贵没有数千护卫昼夜保护。
唯一真实的是那万军丛中取敌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大将军,可那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并且去而复返,又能全身而退?
他将这“五千人”的古怪称做“数众之力”,并曾请教过归墟道人。
归墟道人则对他提起了促生出白景的“五行问天”,并告诉他那些玄之又玄的至高力量追溯起来亦是以凡人为源,就好像凡人在这纷乱的大世里逐欲逐利,到死都在苛求功成名就,这大世也就藏身在背后,趁机吞没凡人魂魄的力量。
归墟道人还说,这是道宗都尚且探究不到的境界,“数众”能近似于“玄”,反之“玄”若能加诸于一人身上,那便是规避了“人”的部分,因而成就“非人之力”——后者寒初珞早已不陌生,一为天道,二便是他一直在探求的法则。
寒初珞在龙泉与湘西交界看到集结逻桐州兵的陈恽信后,暗中跟了他们许久。等陈恽信集结的队伍壮大到五千时,他只能放弃,继而改道循着泊水两岸的神坛往上游走。
这一路,他简直不忍猝看泊水泛滥的惨状,却又咬牙行过水患最严重的地方,尽可能的清剿所有血祭。
多少次他扬起手,想杀光所有参与血祭的人,却在看清那些迷茫惊惧地瑟缩在一起发抖的模样又挥不下去。
他以往认为,“凡愚”两字指的便是这些人,可真正愚钝的难道不是那些没有教导愚民的上位者,以及像他这样有力量却来不及阻止愚蠢行径的人吗?
信天者笃信,信神者依旧,血祭亦是如此,他所能做的只是制止眼前的一切,却无法从根源上撼动它,就好像无论凡愚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对他而言,却好过什么都不做。
寒初珞沿着泊水逆流往上,从淄州直入蜀地境内,来到泊水源头的葬河河道。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越下越大,天幕下都是淅淅沥沥地声音,糊了寒初珞的视线。
他抬袖抹了一把脸,就是这一顿的功夫,便听到了稚嫩凄厉的惨叫。
“救命……救救我!”
他当即跃起,头上的无名铁发饰在空中划出一道近乎惊心的白线,以雷霆般的速度破开雨帘,朝向呼声源头而去。
蜀地不是一个大兴祭祀的地方,甚至连他当年第一次来蜀地,都未曾见过一个神坛,对此地只有“好赌”与坑蒙拐骗偷的地皮小偷之流泛滥的印象。此时他却想起来,任何一个郡都至少会有一座神坛,也就是最大的那一座,只在特殊时节做郡王用做祭天酬神的大祀礼仪之用,诸如龙泉和虞宫这些郡,这神坛平时都有重兵把守,根本不会让百姓靠近。而逻桐郡早已经不行郡王祭天之仪,那建在赤桐海旁的海桐祀便连这个作用也没了,成为流民和血祭的促生地。
蜀地的神坛也近乎如此。
它建在与葬河河道遥遥相望名泊水彼端,因其常年缺乏修缮,早已经被香茗的烟熏成了黑中泛着黄的恶心颜色。
相比它的颜色,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它的形状。
像海桐祀那样那样中央有献祭人畜用的凹槽已经够让人胆寒了,这泊水畔的蜀地神坛却更能让人恐惧,让任何人在看到的一瞬间就能明白这神坛是做何用。
蜀地神坛临泊水一面为笔直往上的高塔般的形状,仅仅在靠岸的一侧有弯折为“之”字的不断向上延伸的陡峭楼梯。顶端只有一个不足十人能并肩站立圆顶,只有左右两侧有石栏,楼梯和向水的一面都没有任何可抓拿的扶手。
那些主持祭祀的人,既不焚香也不供奉,只是把下方台阶传上来的贡品往那面向泊水的缺口扔下去。而那些前来祭祀的人,就匍匐在陡峭的台阶上,一步一叩首的朝着顶端而去,好似这样的跪拜能终结他们所有的苦难,其实不过是把他们随身带来的食物和贡品卑躬屈膝的送到顶端,让那些主持祭祀之人平白浪费的扔进河里。
葬河河道因河道复杂、水流湍急,古往今来便有别于它郡,它并非是用作血祭之用,而是水祭。
主持从坛顶往河里扔贡品的人终归是扔完了所有食物、金银与牲畜,这时出现的便是寒初珞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幕。
熟悉的是人畜,却并非割喉献祭,而是更加让人遍体生寒的、犹如丢弃一件不需要的物件,把一个小姑娘层层传递的从台阶上送到了神坛顶,直接抛出了神坛外。
巨大的漩涡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水面上旋转翻涌,毫不留情的将卷入其中的所有捣碎,并将无数破碎的残骸不断送往下游。
“白景是逐欲尽头的空无风景……么?”
白景睚忻带着对自身的质问,甚至没有等到虞宫战事收官,便毫不留恋的离开了那里。
他一路沿着泊水往东,一路看过逻桐岸边被捕捞人打捞起的无数面目狰狞的尸体,看湘西遍野良田被没,看龙泉徘徊的无数流民,看淄州已经被冲毁的堤坝……最后,他来到水患最严重的运河与泊水交汇之地,试图从这无以计数让凡人战栗仓惶不已的大水患里找到一点触动。
可惜,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好似根本没有存在能让他有所触动。
他不喜不怒转向了它处,被白景子息载着,重新浮向水患的源头。
葬河河道的上空黑云罩顶,正下着瓢泼大雨。本来只有三座山峰的昆山,现在已经变成五座。
无数乱石激烈碰撞后,让这条本就险峻的河道边的更加恐怖。水流从那些狭小的山石缝隙间挤压而过,像是被压抑了许久的仇恨,愤怒地咆哮而过,向河道之外的地方疯狂奔涌,使得泊水上游已经比原先拓宽了一倍有余。
白景睚忻不喜不怒地看着,依旧什么都无法看进他眼中。
大灾无法让他动摇,大难无法让他悲痛,他只得纵入天道,去看那些死于水患之人的执念,看他们争先恐后的对他痛哭流涕,看他们对自己祈求垂怜,同样生不出半点怜悯。
三魂本就缺一不可:没有命魂,他生不出半丝共情之念;没有神魂,他生不出半丝是非之感;没有天魂——他自身,“沁睚忻”就连彻底驾驭天道都做不到……六道祭祀所成就的“三魂归一”便是如此。
若是梦兆与白景同在,无论白景三魂之争谁胜谁负、谁又被谁所吞噬,天命白景都能成就“唯一”、驾驭“天意”。可没有梦兆,完整的天道之力太过强大,只能由天魂来成就的“唯一”,才能驾驭完整的“天道”——当初,命魂便是揣度到这一点,才会舍弃自身来成就“白景睚忻”。
而今看来,天魂不止掌控了天道,也驾驭自身的躯壳,没有变成上代白景那样被困在力量中无以为继的可悲枯槁,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舍弃“完成”所成就的“唯一”——被“留下”的天魂,始终只能做一个麻木不仁的大世旁观者,将一切都视作尘埃,连伸手掸去都不屑于施舍。
他食而无味,他无知无觉,他不会口渴,不会疲惫。若他愿意,可以一直悬在空中俯瞰世间,亦能一念倾覆所有。
这便是白景非人。
真正的白景本就该是如此。
像命魂那般会为凡人的死而痛惜悔恨的存在才是白景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