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帝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甚至站起来远远指着大臣手里的卷子,激动的好似想将卷子抢回来再仔细回味一遍般。
哥舒聿廷只看了那卷子一眼,唇瓣的笑意不减,顺手将卷子递给身边急候着的大臣。接着几个大臣忍不住将脑袋挤在一起,待看几眼行文,便个个啧啧称赞。
别说是真的赞赏,就是眼前是废纸,皇帝都连连夸赞的东西,他们怎敢说半个否字?
“司空爱卿,你也看看!”
期间唯有一人冷静的看着眼前一切,凌厉的眉峰始终竖着。直到燕帝点名,才上前一步,先是拂了一下暗金色的袖摆,才接过卷子。
此人正是位高权重,如今在北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空儒,司空右相。
北燕朝的官服无一例外皆是墨绿色,唯一不同的便是衣襟和袖口上的颜色,和手里持的玉牌刻字。
司空儒冷锐的眸子只看了卷子一眼,便是异光一闪,不过只瞬间便恢复常色,大致的扫了一眼,便将卷子转给其他的大臣,撸了撸灰白的胡须,淡漠的开口:
“此女的卷子的确不错,可惜却是上天眷顾错人!”一句话冷了气氛,也浇灭了燕帝高涨的情绪。
燕帝一时被泼的心情不郁,却也没有立即开口说话。
“此女?”有人听出重点,赶忙低头去看卷子上的署名落款,似是想从这名字上看出考生的性别来般。
“秦默云?”有人诧异的呢喃,甚觉这名字耳熟。
“秦默云……可是那位镇国公府上的嫡小姐?!”有人猛然惊道。
也在一旁一直像空气的秦国公秦枫听见这话不禁微皱了眉,总觉得这“秦国公府的嫡小姐”十分有针对性。
毕竟他才是如今的镇国公,而那个秦默云只是他的堂侄女,又不是他正妻生的女儿!
而与自己父亲站的比较远的司空连赫听见这名字,身子忍不住一颤,正好卷子递到了自己的手边,便心焦又带着隐忍的接过了手。
首先一看上面的名字,便愕然一惊。
“女子又如何?难得老国公虎父无犬女,这姑娘承袭了乃父风范。且本朝原就有女子科举的明律规定,难得这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就是不知左相何出此言?”
立在另一边大臣首位的右相凌博婵跟着反问,语气却是温和有礼,也是与一切有胡子的人士一样,轻撸了一下墨黑的胡须。
凌博婵威严儒雅,司空儒凌厉慑人,两个人在朝堂互动许多年,胜负伯仲不下。但看两人差不多的年纪呈现出的两种姿态与岁月刻画的年轮,便知两人的争斗谁更优渥一点了。
再看小一辈的,凌夙堇与司空连赫各自肖父。
两位文官之首一开口,其他人的议论声便都小了下去。就连燕帝也缓了口气,在龙椅里惬意坐好,准备观战。
众臣忍不住就看了一眼站在凌博婵身边的独子凌夙堇,又看了看独自站在一处,与自己长子司空连赫隔开好几个官员的司空儒。
不禁个个再盘算着,这明显相佐的争议最终谁赢的筹码大一点。
凌相家可是两父子上阵,其心一致。而司空儒与其子一文一武也就算了,之间在朝堂之上也还出现过相悖的意见呢!
秦默云啊……那可是哥舒家的未来儿媳妇!
再看一眼如兄弟一样站在一起不言不语的哥舒家父子,有人心里越发痒了起来。
朝中人人皆知父子同朝为官的潜规则,便是一个高位,一个便再难有发展。
司空家因为是外戚,所以是异数;凌家也是一门英杰,可是有了凌博婵这个父亲丞相,凌夙堇纵使博学多才,便只是一个翰林编修,平时也没有上朝资格。
只是这次的考题,皇帝突然说词穷,又恰逢哥舒聿廷不在京,正好游园时候遇见凌夙堇,听了他几句进言。
哥舒家自不用说,哥舒聿廷一个月中有三天在朝就已经很不错了。而且对于户部的事情,他通常也只是出点子,不出力气,赚了银子也没有利润拿,说起来就是没有实权。
而今秦默云如果当官,将来嫁进哥舒家,那可是一门三个朝官!尤其燕帝似乎早知秦默云是女子,却赞赏有嘉……
这样的的媳妇儿哥舒家可还要得起?
一时间大殿有各臣眉眼飞来抛去,党系之间互相传递着无声的讯息。
一番科举结果的争议在谁的谋划里如期上演,之后将会掀起怎样的风浪?只有落子者知晓……
——
宁颖嫣这边,几天里,独孤氏不停到访,或是派人过来给宁颖嫣传话,让她过府说话。
却都被府里的下人以主子出门见产业上的管事为由拒绝见面,三番几次如此,独孤氏却是不依不饶。
直到放榜这天,宁颖嫣起了个大早,就听得芜月匆匆来报,说是独孤氏已经在门外骂起来了。
宁颖嫣听得诧异,怎么也没有想到独孤氏究竟是为的何事如此不顾身份的和她一个孤女计较个没完。
“知道了,让百里邪把好门,我这就来!”
宁颖嫣道,想来这个时候不管发生什么,榜已经要放了,影响也没有什么决定性的了!
等到宁颖嫣到了大门前,还未走近就已经远远的听得一个声音正絮絮叨叨的数落着什么。
“各位给评评理啊?你们说可有这样的?名声已坏不主动退亲也就罢了,还厚颜的霸占着人家的产业,不愿意交还,这人还有脸皮吗?
你们是不知道啊,当初哥舒夫人多番登门拜访,让我家国公夫人接默云小姐回府,与哥舒侍郎完婚。默云小姐来的第二天,哥舒尚书夫人就亲自将自家大笔产业地契交到她手上,各位夫人其中也有当时在场的吧!
做人不能太过厚颜无耻啊,如今人家不开口要,是觉得你是个孤女,不在乎那点薄产。可秦国公府是什么人家?怎能容得下如此贪财忘义的小人存在?我家国公夫人几次上门催讨想要归还哥舒家的东西,可是这……老奴也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位默云小姐了,基本是避而不见,大伙儿都来看看,这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教养得出这样的闺女?”
“什么样的人家?我秦默云倒要请教一下刘嬷嬷,是什么样的人家教养出我这样一个女子?”
温糯的声音不疾不徐的插入,却生生阻断了刘嬷嬷的滔滔不绝。
本在看热闹,对停在路边的马车指指点点的路人看见高门之上走出的女子也皆下意识转头看去。
原本坐在马车里等的焦急上火的独孤氏这时也忍不住探出身子,找寻宁颖嫣的身影。
“小女子从小父母双亡,原是在乡野长大,放过牛,杀过鸡……还是近年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秦氏本家,这才回本家没有几天,哥舒伯母亲见小女子的亲婶婶虐待长兄遗孀时,便执意要将小女子接回自家别院里待嫁,当时小女子便说,既是秦家女儿自然没有去别处的道理!”
宁颖嫣一边说,一边款步步下阶梯。
一句话便概述了很多因果嫌隙——
本来在人家大门口骂人的行径就已经很不礼貌,何况还都是姓秦的。
这里是皇城地段,能住在这里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贵族高官,哪一个不是在七言戒礼下长大的。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更是个个引以为戒?
纵使真有苦楚,一开始对于刘嬷嬷的指控方式就存了否定的心里,一听宁颖嫣说话,便更是觉得这秦国公夫人上不得台面。
“即使看在亲戚的面子上,晚辈唤您一声婶婶,可是婶婶不是已经赶晚辈出了秦国公府?今日却不知所来为何?”
宁颖嫣已经走下了阶梯,站在阶梯的最后一级上,礼貌的朝已经钻出马车的独孤氏一福身。
独孤氏却在宁颖嫣说出那段话后压抑很多天的怒气全面爆发,一下子冲下了马车,指着宁颖嫣往她身边快步走去,还边骂:
“小蹄子,你没有听见刘嬷嬷的话吗?我们是来问你要哥舒家的地契的!还真是乡野里长大的,怎么也上不得台面,是没遇见过银子吧!所以才巴着别人家的东西不肯放手!”
芜月赶忙挡到了宁颖嫣的面前,将她护在身后。
刘嬷嬷见此不禁焦急起来,想起皇后娘娘交代的,让她无论如何要败坏宁颖嫣的名声,哪怕牺牲独孤氏也在所不惜,可是看独孤氏这样子,分明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人群里已经有同情夸赞宁颖嫣的声音传来!
“若是乡野出来的女子皆如此知事懂理,本夫人倒也想将女儿送去养个几年!”
“就是,什么国公夫人,果然上不得台面,还是郡主呢……”
“我也听说了,他们占了人家祖辈的爵位,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还想将自己的女儿嫁去哥舒家,李代桃僵的恩将仇报。”
“就她那女儿啊……谁要是娶了那没脑子的媳妇儿,可也算有福气了!”
……
独孤氏却根本没有听见旁人对自己的诟病般,满心满眼的想着哥舒家产业的事情。
只因几天前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回来后,带回了巨额的赌债清单,而就算她掏空自己的嫁妆怕也还不起那债务。
正好“秦默云”失贞,与哥舒家婚约可能不保的谣言突然像风一样传播开来,她便想到了哥舒夫人那天给秦默云的产业。
想着就算哥舒夫人最后真要回去,她先在自己手里过过手,到时候有万八两的亏空就怪到秦默云头上去。
料她一个小小的孤女也斗不过他们秦国公府!
“听见没有,快点将地契交给我!”独孤氏又催促道。
宁颖嫣却是奇怪的看着眼前眼神已经有些疯狂的独孤氏,也不知道她缺钱缺成什么样了:
“国公夫人方才也说了,那是哥舒家的东西,就是要还,那也是哥舒夫人来要。即便哥舒夫人宅心仁厚,不愿意与晚辈计较。小女子真的不还了,那似乎也与将晚辈赶出府的国公夫人无甚关系!”
“谁说没有关系,我既是你的长辈就要管你,快,你这小贱蹄子,难道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成?”
“请国公夫人自重!国公夫人都如此辱骂小女子,小女子还真不敢当您的晚辈!”
言下之意,我贱,你这当长辈的还不是老贱蹄子!
独孤氏一时没有听出来宁颖嫣是在骂自己,只知道宁颖嫣是在拒绝自己,要和自己撇清关系,便怒了,突然就推开拦阻的刘嬷嬷就要抓宁颖嫣:“小贱蹄子,少跟我废话?”
堪堪要抓到宁颖嫣的时候,却见眼前人影一闪,原本站在眼前的宁颖嫣突然就离了自己几仗之远,身边左右站着一男一女的随从,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国公夫人,还请你别再闹了,这样下去不好看的终究是秦氏族人!不蛮您说,小女子早已请了媒人前往哥舒家,不过哥舒家送还的不是退婚书,而是草贴!所以,其余的事情就更无需国公夫人操心了!”
“喜报——”听得宁颖嫣的回话,不仅独孤氏,就是围观的群众也是一阵惊讶。却在这时,听得一阵喜报伴随着马蹄声传来。
众人下意识看去,却见一官员手举明黄圣旨,正拨开人群朝这边走来。
“有人高中了!”
看着那径自下马朝自家门前奔来,还带着奇异神色的报官,宁颖嫣神色淡定。
“西林考生秦默云接旨——”
闻声不仅秦默云弯身跪下,一旁围观的群众也瞬间跪了一定。
一声高中状元的喜喝传下,人群里短暂的凝滞之后,顿时炸开了锅。
“天呐,是榜首,那岂不是未来的女状元!”一个抱着长琴的素衣男子路过,被牵连跪下接旨后,还不及站起就惊叹道。
“是皇上钦点的!”人群里被丫鬟护在伞下脸蒙丝巾的某家小姐惊疑。
“之前的谣言都是乱传的吧?皇上钦点的女状元怎会有品性问题?”一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的汉子,一边挖着鼻孔一边疑惑。
“我听说那事情是柳家传出来的呢!”
“啊,柳家啊,去年柳家的大小姐不是当众向哥舒公子示爱被拒了吗!感情这是眼红秦状元公的风姿卓越,所以故意造谣诋毁啊!”
“真是太恶毒了,就说柳家人一向为富不仁……”
“秦国公府更可恨,还是自家人呢,幸好孤女不好欺,哈哈!”
在有的人还一愣一愣的时候,人群里此起彼伏的赞扬声就先盖了下去。
宁颖嫣看了人群里一眼,便有人正好朝自己眨巴了下眼睛。宁颖嫣莞尔一笑,而后在芜月耳边吩咐:
“去找人伢子买几个得力的家仆丫鬟什么的回来吧,接下来有的忙了!”
虽然如今只是榜首,最后殿试是不是状元还未可知,但既然皇帝亲自下了圣旨,就说明她走入仕途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芜月也在人群里扫了一眼,闻言便笑着应声下去了。
宁颖嫣跟周遭道和的贵妇人寒暄了几句,便在百里邪的开路下,迎报喜官进门领赏。
独孤氏和刘嬷嬷早已被人群挤的东倒西歪,趁乱之下灰溜溜的钻进了马车里,哪里还敢停留半分。
一点也没有想到怎么补救僵硬的关系,就急着往国公府逃去。
看人群里声势差不多已经一面倒,抱琴的男子捶了一下腿便转身朝远处一辆马车走去。
掀帘进了马车后,马车便动了起来。
“主子,盈碧他们已经在人伢子那边候着了,随时可以就位!”
梳理了一下琴弦,正是宁颖嫣初时战友的朗赢恭敬的回复道。
“嗯!”哥舒聿廷轻应,却是眼睛没有焦距的看着虚空处。
朗赢看得诧异,不禁眨了下眼,望了一旁的秦竹一眼。
磬竹眸光闪了闪,小心翼翼的望向哥舒聿廷:
“主子,宁长老考上了榜眼,你却为何不甚开心的样子?”
不仅是今天,身为哥舒聿廷贴身随侍的磬竹不禁纳闷,一向腹黑的主子最近也变白了,都让他觉得生活少了许多乐趣。
哥舒聿廷闻言眉毛也没有抬,望着虚空的眸子却渐渐有了焦距,在磬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波澜不惊的开口:
“磬竹,你们说本公子最近老了吗?”
说着还抬起修长如玉的手轻抚自己白希细腻的俊颜。
“什么?”磬竹与朗赢几乎是异口同声,惊诧的看着哥舒聿廷。
怎么听这语气,仿佛有点哀怨的味道。
“怎么会呢?公子您今年才二十三岁,风华正茂,不要说是现在,就是再过二年,也依旧迷疯万千少女贵妇!”
“那她为何最近总唤本公子老大呢?是含射本公子老大不小了吗?”
“啊?!”两个侍卫绝倒。
哥舒聿廷却是望着窗帘上的花纹,目光若有所思,这些年相处上千岁月,独独让他经常想起的,便是他将昏迷的宁颖嫣抱上祭天殿的高台,宣布她为三大营弟子的那一日的种。
而不管当初有怎样的犹豫挣扎,她也都已经与他并肩在他的征途之上,只是不知,一直让他掌握不定的小女子会否一直与他风雨同舟,无怨无悔……
“我那件朝服给我新作一件,明日考生殿试,本公子要穿上新朝服上朝!”许久,哥舒聿廷又说。
“啊?可是公子您原来那件是前几天才做的!”
“也换!”气压顿变!
“是——”磬竹不敢再有任何异议,与朗赢齐齐下意识的与哥舒聿廷保持了自以为安全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