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郎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关门前进了安喜。
他此来身负秘密任务,穿着便服没有着甲,本想低调入城,但他们这雄赳赳气昂昂的造型过于扎眼,被卫兵一眼就给拎出来了。只好乖乖交代身份。
听说是来拜见节度使的,门卫便将当值军官请来处理。
义武镇守城门是州县兵的活,不过定州总共就二千名额,安喜占了五百,其他九县平均一百六七十人。安喜是州治,又是一镇治所,节度使安危关系重大,平日除了州兵,牙兵也得轮流守城。
今日正好是王有良当值。
王副将见是十三郎到来,热情行礼道:“十三哥来了。”
史十三可不想在此多讲,道:“速引我去见郑帅。”说着还猛向他使眼色。
王有良会意,向几个军兵道:“管住嘴,莫要乱传。”小王知道叮嘱肯定也是没用,但该有的态度不能少。便领了史十三往节度使府邸而来,路上介绍说:“来得可巧,今夜东家大酺。才打了几只鹿,正在整治……
郑守义府里此时正是人声鼎沸。
之前郑老板总在家里办流水席,就是为了笼络军心,结果刚带稳的几千兵被大李子黑心夺走大半,钱粮全他妈白花了,又得重来。借此次北征,一路风餐露宿,这数千兵总算是熔炼个七七八八。
讲良心话,他不吃亏。
这几千人可都是山北子弟,还都是李承嗣等人用好的老兵,论打仗,比义武汉子强多了,滑头少,肯拼命。
而且,山北子弟以骑兵为主,十分符合二哥的口味。
郑大帅南归,家眷这次也都跟来。
在一群糙汉子中,张桂娘端坐主母正位,但见她峨髻高盘,配五彩流苏发冠,贴了花钿、画了峨眉,面涂胭脂酒晕妆,一点朱红在唇间。束胸裙,大袖装,红披帛,透如禅意,轻盈空影。母大虫化身资深贵妇人,不见丝毫当年杀牛宰羊的豪气,恬静地欣赏武夫们胡闹。
屠子爷又是亲自操刀,领着屠子伙计郭靖、周福贵几个奋力宰割。
在毅勇军,有幸吃到郑爷亲手宰杀的畜牲,那是一种荣誉,并非谁都有这脸面的。众杀才就围着一边,有叫好的,有帮手的,其乐融融。
十三郎到时,郑老板已忙完更衣,与一众军汉在厅内坐定打屁。
见他来了,郑二拉了史十三坐在身边,十来个从人也都各有照顾。
不一刻,酒肉菜肴布满案几,郑二举杯道:“你等家眷多在山北,分隔千里,我也于心不忍,愿意来镇者,随后去找刘司马安排。镇中田土皆已清丈明白,明岁可安顿二千户,有意换田者,先报先得,亦论军功资历,童叟无欺。此后每岁逐次安置,不许闹,愿来者皆有田土。
有只迁家眷不换田土者亦可,李司马在山北给安排佃户耕作,都不吃亏。”
将军士们家眷迁来义武,有利于郑大帅稳固统治,也利于稳定军心。只可惜,义武人多地少,这还是当年来镇时杀了批老兵空出些田土,一万多户全都搬来不大可能,有些可能还得要安顿到幽州去。
另一方面,如今营州也缺人,迁人过来得组织有序,不能耽误了那边的生产。
为此,郑守义在山北就跟李三郎商量,回镇后又让刘三、冯老汉做足了功课,才借今天吃酒公布。
这等关系武夫切身利益的大事,千万马虎不得。
牛犇跳出来高叫一声道:“俺这便报名。”
“偏你跳得欢。”郑守义指着他的鼻子,“我镇新设一军,军额四千,辽王赐号银枪。牛犇,你任军使。我知你在等此话,现下踏实了?先吃一碗罢。”
毅勇军从山北回来,战兵有八千骑卒四千步军,经过幽州,又被大李子要走二千骑。作为补偿,辽王允他再募兵四千,郑大帅便顺杆子往上爬,请李大郎赐下军名。此前郑老板给牛犇的几次画饼都没落地,这次一发给他个交代。
牛将军那是相当满意,猛灌一碗柳烧做了决心酒。
有个这几个引子开场,今天的场面更加热闹,就差没有耍酒疯拆屋子了。
史十三冷眼旁观,该吃吃,该喝喝,挨到酒终人散才来兴师问罪:“郑郎何其无信?”这厮深得买卖奥义,别管其他,先把一巴掌打下,架势做足再说。
郑守义自知理亏,讪讪不敢狡辩,自罚一碗酒,道:“十三郎勿怪,勿怪。”
史十三道:“哼。李公使我来问,辽王说话还算数不算数。”
“怎么不算?”郑守义酒没少吃,但脑子不乱,这厮此来除了魏博那点破事还能为啥。能让魏博搞起来,郑大帅是千肯万肯,辽王当然也不会反对。便道:“要动了么?”又将胸脯猛捶,“你我一家,何分彼此。”
史十三亦觉,就如今这个局面,无论如何卢龙这帮老流氓不会半途下车,只因事关重大,李公又千叮咛万嘱咐,所以亲自来跑这趟。道:“目下未定,要动手决计不假。梁王已尽焚长安,迁天子于陕州。今洛阳宫室已成,不日将迎天子至东都。传闻天子有密诏,号召天下藩镇共讨朱三,你没收到么?”
听史怀仙扯这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郑守义挠头道:“又不曾诏我。”也不怪郑大帅迟钝,毕竟老郑祖上也就是世代填沟壑的小军官,做大帅,这是头一遭,最近又忙着北征,消息关山阻隔,哪里顾得上关心塞内的这些狗屁倒灶。
史怀仙为他解说:“淄青已降,凤翔李茂贞力弱,全忠势大,李公欲稍待时机。若此次各镇能相约出兵,不求得胜,只要牵扯汴军不能专心,便好动手。”
郑守义是不关心朝廷的破事,可是对魏博武夫还是有些了解的,不屑道:“呸!休来诓我,李公佺那老狗……哼。也罢,牛犇募兵练兵尚需数月,我军征战年余,亦得休整。这么点屁事,还值得你亲走这一遭?”
史十三尴尬笑道:“嘿嘿,是李公不放心,非要我来。俺么,闲来无事,到你这里走走看看,权当散心。”
“散心?散什么心。”
史怀仙没好气道:“你有脸问我?爷爷联络了贵乡开门,你道真能瞒天过海,人神不知?李公面上不说,心里能没个想法?做成了当然无话,如今闹成这样,你不会真当那帮老货是傻子吧。”
边上张桂娘此时开口,道:“十三郎莫恼。郎君也是军情紧急嘛。秋娘回来还好吧?大姐儿在柳城都好,娃儿也好,壮牛犊子一般。不必挂心。咳,不是我说,你看看过来不好?方才你也看了,郎君手下尽是些骄兵悍将,过来帮衬一把。说,都自家人,这才是咱家基业,为外人卖命有甚前程。”
“是是。”
郑守义亦道:“是呀。我还是那话,能来便来吧。嘿,不瞒你说,我这里也麻烦。”扭头让儿子检查周边没有外人听墙角,才道,“北征前,李头儿借着镇中缺人,换走俺大半老兵。在山北,还得爷爷亲自领兵突阵破敌。打了这数月,总算勉强带稳,回来又要走俺二千骑。
李帅有难处我岂不知,可是此中意味……嘿嘿,你也带老了兵……
咳。只说你今日所见众人,天晓得有几人心服几人怨愤?你若一心留在魏博,我自当助你。可那魏博是甚好地方么?四战之地,还近邻汴州,便坐了帅位又如何?朱三岂能容你逍遥。义武草创,王家死党或走或亡,北有卢龙为援,南有成德为障,东有义昌为友,不比魏博安稳。
肯来,你我兄弟一心,怎么不好。”
十三郎知道郑二好意,也知他所言在理,奈何背井离乡终究不美,若能本乡本土做个大帅……嘶!着实割舍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