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干活是万万不能的,郑大帅的饭那是好吃的么。
短短数年,随着振武军入驻与朔州军马场开业,东受降城这个本已残破的小小边城,重新焕发了生机。
映入郑大帅眼帘的不再是荒败的土堡子,而是沟渠纵横,良田相接,天低云高,草场丰茂。
王有良将军策马郑大帅身旁,满脸红光地介绍:“东家这是雪中送炭呐。此地乏人太甚,有这些劳力,许多事情好办。待这千户安顿下来,明岁即可沿大河向西,好歹先把中城恢复了。”
小伙计出身的王有良将军立马高坡,马鞭顺着夕阳摇摆,畅想往后几年屯点还要沿河向西拓展的盛景,准备彻底将阴山以南的广阔沃土拿下。
老黑亲随出身的郑全忠在前步行,亲自为郑大帅牵马。一张大脸被晒得黑里透红,却是满面欢喜,浑身发春。
振武军局面大好,郑守义心情振奋道:“此次俘兵五千,皆称精锐。只是人多,不敢放纵,且先让彼辈挖两年沟,磨磨性子才好用。给你五百,待熔炼妥当再看。”
王有良与郑全忠这哼哈二将皆道:“大帅放心。”
王有良、郑全忠被他放在这边城吃土,郑守义很觉亏欠这二位老伙计。可是要他换人,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只能与哥俩商量,看看能不能多干几年。
其实王有良、郑全忠在这东城过得不错。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
这两位哥如今就是这东城一片天,并没有挪窝的打算。
至少眼下没有。
郑守义四下望望,总觉着少了什么,回忆半晌才一拍脑门,道:“唉,你这里那个老酸丁呢?怎么不见。”
王有良面色转为黯然,道:“死了。”
郑全忠转头补充说:“这厮年事本高,体弱些,今冬没了。”
在其所识不多的文人中,李山甫算是比较正面形象的一个。听说人已作古,回想那匆匆一晤,郑守义啧啧叹惋了两回。
又在东城视察了军马场里的畜牲,郑大帅就继续向西,再去天德军串个门。
从东城到中城这路沿途有见许多帐落,都是后来陆续投靠过来的小部落。种类繁杂,有党项,有鞑靼,有室韦,有回鹘,连散落在草原的契丹人都有。
休看东受降城的这支振武军只是个小营头,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已是说一不二的存在。何况身后还有个威震草原的郑二爷,这些过来乞活的牧人都很乖顺。
怎么叫做“乖顺”呢?
第一条,该交的牛羊老老实实送到东城,绝不短缺拖欠。其实要不很多,十一为准,遇有灾荒还可减免。
第二条,划给了牧场就不许乱跑越界,有灾有难可以陈情,但不许自行其是,不许胡闹。争抢牧场是绝不允许。
第三条,要服从征召,要指哪打哪,不许偷奸耍滑。
连年征战,郑大帅同样身心俱疲,这次出来主打一个放松,所以并不疾走。
草原上各色畜生很多,郑爷今天射只鸟,明日捉只猪,后天就下水抓条鱼。纵马狂欢,碰上哪个部落就往帐篷里一钻,与牧民们胡天胡地,惬意非常。
对付这些牧民,郑大帅真是驾轻就熟。
在中城的残垣附近稍作停留,王有良领百余骑陪同老东家一路视察。郑守义与王有良实地规划了中城将来怎样修复,怎样驻兵,怎样耕牧。然后继续起行,又走百里,提前得信儿的宋瑶将军就迎到了。
与上次相见,宋将军气色明显更佳。
靠上了辽王这棵大树,钱粮多少还在其次,主要是心态上宋瑶踏实不少。
老黑两次西征,给党项人留下了印象深刻。
如今在夏、绥、银、宥诸州,郑大帅那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党项羌对这黑煞神是又惧又恨,生怕他哪天卷土再来,连带着对帮凶天德军也更加畏惧不少。
扯了这张老虎皮,宋瑶将军着实得下许多实惠。
李仁福虽得了梁超册封为检校太保、同平章事,可惜李太保民贫兵寡,老黑两次肆虐,他表现窝囊,导致威信大跌。于是不少部落离心离德,有向麟州折家靠拢的,有来投了天德军的。
借着这股东风,宋瑶也玩了一波顺昌逆亡,大大改善了天德军的处境。
如今东有强援南临孱弱,原本躁动的胡儿经过这轮“我爱大唐”思想教育活动,从心灵到身体都重新摆正了位置,大唐的代表宋将军当然心情舒畅。
寻了片林子野营。
帐篷搭了一圈又一圈,篝火点了一堆又一堆。
宋将军与郑大帅一人抱着个酒囊,围着火堆扯淡。
借着酒劲儿,宋瑶道:“郑郑……帅威武。柏乡大……啊破梁贼,再造大唐指指日可待。”
郑大帅袖子一甩,道:“少扯这些虚文。说说,这边有甚买卖好做?”
李老三倒是总把重振大唐挂在嘴边,李老大亦常以复兴大唐作为口号。但是,他老郑家祖宗造反起家,郑大帅对此就没啥兴趣。
相比而言,他更关心这边有无好处可捞。
实力,郑大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实力。
要多搞钱,要多养兵。
宋将军皱眉道:“党项这边如今没甚油水,北……北面草原过了回契丹,同样穷得喝风。要……发财,需往西去。”
郑守义对这边地理不熟,挠挠头道:“往西?是哪里?”
宋瑶看老黑接话,连忙打蛇随棍上,道:“向西便是河西呀。”
说到河西,宋将军十分振奋地说:“昔……昔年大唐盛时,河西、陇右、朔方三镇雄踞河西,西域胡商往来,何……等富庶。
可可恨后来,河西尽没于蕃贼,虽仍有往来客商,却是大不如前。
本来张义潮在沙瓜起事,商路重重开,怎奈何又不成了……
宋将军兴致满满地添柴加火,介绍河西的辉煌与富庶,郑守义听得迷迷糊糊,道:“张义潮?归义军?”在卢龙军中,讲变文常有这个曲目,从前郑大帅就听个热闹,今天这算是将故事与现实联系起来一点。
宋瑶道:“正……正是。
张家本为河西大族之一,蕃贼占领河西后,蛰伏数数十年。
大约六十年前,趁蕃蕃贼内乱,张家联系河西大族恢复河西沙瓜甘……肃等州,尽逐蕃贼。西尽伊吾,东接灵武,河西归附,朝廷授张……公为河西节度使。
彼时,蕃贼分崩离析,回鹘势衰,自长安至西域道路已通。
可……可恨朝廷猜忌甚深,对归义军百般掣肘,闹得河西崩散。”
今天喝的是葡萄酿,年纪越大,郑大帅愈发不喜烈酒。此时精神正好,招招手让人抱来一根大竹筒,郑守义取地图翻了一张摊开,正是关内、陇右直至西域的地图。
线条比较粗疏,但是一条“几”字形的大河十分显眼。
借着火光,郑守义在地图上一顿寻找。先寻到了“天德军”的位置,而后手指一路向西是大片空白,然后找到一处标注着“居延海”字样的湖泊。
郑守义拿手指粗粗比量远近,天德军到居延海约怕不得有一千四五百里地。重新找到天德军,沿着大河向西向南,看到灵州,而后一路向西,凉、甘、肃、瓜、沙等州,算是对河西有了更加直接的印象。
宋瑶在旁探头探脑,也看到了这幅地理图,啧啧称奇道:“此图何来?这河西地理竟标注如此清晰。”
郑守义也不解释,而是手指先点了点天德军城所在,又在北边的草原画了个大圈,道:“此地乃要冲,既是关中北屏,亦是重要口岸。
西路断绝,客商绕行草原,可从这里入关,草原胡儿来此交易亦甚便利。
若河西通畅,商队走沙、瓜向东,经凉、兰进关中更为便宜。
老宋,河西应是乱些对你更好吧?”
宋瑶完全没想到郑守义手里有一幅这样准确的地图。其实这图还很粗疏,行军肯定用不了,但是大体位置不差,已能让人对河西地理有个准确的认知。
害怕老郑误会,宋将军忙解释:“郑郑帅所言只知其一,不不知其二啊。”
郑守义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宋瑶灌下半口酒浆润润嗓子,道:“从从前商队,汇聚长安,盖因那……那是京师。关内一道便有数百万口,且多为勋贵富户,江淮财赋,亦……亦汇聚于此。那是人……人多钱多。
西域宝货过来,在……此发卖最为便宜。
朝廷赋税,所所征绢帛又是胡商喜爱之物,在此采购亦甚便利。
如今畿辅残破,即即没钱买货,亦无货可售。反倒是辽王治下民丰物富,一旦商路打开,往来商队正好从天德军、中城、东城经过,岂岂无大利?
本本来从此地向西,穿行千余里至居延海,即可联通西域。怎奈何,如今居延海为……为回鹘别部把持,掳掠往来商十分手黑。
不……不瞒郑帅,俺家商队去岁便被抢个精光,只只逃回聊聊数人。
贼子敢尔!
奈奈何我军力弱,无力征讨哇。”
宋将军知道这老黑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卖力鼓动唇舌,定要说得老黑心动,道:“若,吭,若郑帅有意,你……我两家合兵。甘甘州富庶,肥……肥呀。据说早两年契丹过境,可不白走。
粮草我出,灭灭了回鹘崽子,先抢他个够本,再……再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