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二再三揉揉眼睛,好悬没把目珠擦掉地上,这厮不是胖五郎么?
一个厨子伙夫,啥时候也能分析军情了?
还有没有天理。
李枢密也没看老黑,却猜出了他的疑惑,轻声解释道:“这些年五郎走遍河北、河东,连西域都走了一趟回来,对这些事体最是熟悉。”
胖五郎也姓薛,大号一个“严”字,据说还是李三帮忙取的。
这胖子多年以来神出鬼没的,之前在殿上看见这厮赫然在列,郑大帅就很惊讶,只是那会儿没顾上多想。今天听了李三解说就明白了,这厮跟刘四一样,都是行走各地的眼线。
这就惦记起刘四郎来。这厮虽然阵上比较怂,可好歹也是起家的老兄弟,好些年音讯全无,也不知道生死。不过么,看看刘三从来不着急的样子,郑二揣测,他兄弟俩应该是有联系。
其实郑大帅一直就怀疑刘老三早被李三买通了,至少他们私下肯定有联络。不过么,这事儿没法深说,也没法琢磨。河北藩镇,从来就是亲党交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真论起来,他老郑与李三也是亲戚,根本分不清楚。
所以呢,这种事情只能自己留意,万万小心。
从前听酸丁讲什么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郑老板不是很理解。从军二十来年,尤其做了这个大帅,郑守义这才对这些至理名言越发有了感触。
再说,刘老三如果跟李老三无个勾连,怎么让他搞钱搞粮呢。
不聋不瞎,做不得家翁啊。
义昌这地方,郑二来回来去好几趟,闭着眼都不能迷路,只是听说梁军又有异动比较让他关注。
就见胖五郎喘着粗气道:“大王抱恙时梁贼便有过异动。九月间,朱三曾亲率禁军至河阳,又在卫、相、魏诸州徘徊。幸得留后严查城中奸细,李承嗣将军严正以待,梁贼不知幽州虚实,未敢妄动。
后因有吐蕃及甘州回鹘使者至洛阳,梁贼南归。
此次是我告哀使发出后梁贼又有异动。
杨师厚于十月初被召还洛阳。
十九日,梁贼于洛阳城东教场阅兵,据称铁马步甲陈列广亘十数里。杨师厚以诸军都指挥、北面招讨使总之。号称十万兵,有观者曰,皆为精锐,士卒雄壮,部队严肃,戈甲照耀,屹若山岳。
观梁贼动向,当有北进之意。”
这不是废话么。梁贼亡我之心不死,还用着你说。郑守义一面听讲,一面观察堂中众人,竟看到了李承嗣的身影。但见这厮穿了身绢甲,立在一边神色如常,凝眉思索,一言不发。
郑二又左右打望去找张德,可惜没有看到。
胖五郎薛严说完,李枢密李留后李老三接过一根杆子,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大圈,道:“河北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又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牵一发动全身呐。我要征义昌,朱三也惦记着咱卢龙。
李帅。”这话是对李承嗣说的,“大军东出之后,南面就看你这里了。”
李承嗣叉手曰:“此乃我分内之事,公且宽心。梁军异动,成德比我军还要紧张,已有二万军屯往蓟州戒备。杨师厚兵力有限,不敢孤军深入。然若梁贼亲至,仅以义定之兵只怕不足。”
李枢密眼观众人,畏惧之色固然没有,但也难免有些凝重。
明眼人都清楚,卢龙换帅这一通折腾对军队的战斗力还是很有影响。幽州各军几乎都有调整,用脚趾头想,众将也明白调整之后还要再乱一阵。
可以说,卢龙军的战斗力正处于前所未有的虚弱之中。
在此局面下李三郎要出兵义昌,任谁都有顾虑。
而这个顾虑主要就是梁军。
而且李承嗣的话也很实际,尽管此次义定是丝毫没受影响,除了李承嗣被加个枢密副使的衔,所有文武一人不动,算是完整保存的力量。但是义定只有怀远、银枪二军不到二万人,能护住侧翼么?
“我知道诸公忧虑什么。”李枢密放缓了语速,娓娓道来,“朱梁兵多将广,杨师厚又是宿将,这不假。而我镇刚刚经历换帅,幽州诸军亦有调整,军队还能否速战速决拿下沧州,避免梁军北上威胁侧翼?
诸公有此顾虑没错,但是,我要说诸位是只看到了我军困难,却没看到梁军比我军更难。”
郑守义就在李三身边,听他说梁军更难,蹙眉思索朱三有什么难处?除了之前在柏乡折了一把,还有什么?从朱梁的动静来说,杨师厚已经在河北站稳了脚跟,从朱梁阅兵来看也养了个七七八八。
两万人的损失,比起卢龙各军调整带来的问题,也很难说谁更难受吧。
就听李老三又道:“要我说,朱三朱三,他有三难。
其一。列位都是打老了仗地,当知重建一支军队何其艰难。
我军只是略作调整,还做了充分统筹,照样状况频出。梁军柏乡一战,侍卫亲军全建制丢了几万人,就那么好重建?
朱三的套路是从各藩镇、州兵抽调精锐补充禁军。头几年他就干过一次了,这才几天,又来?弟兄们能没有想法?就能这么顺利?
其二。诸位可能都没有注意,这次朱三到河北又杀了一批人。
这厮借口所部马瘦,斩了左龙骧都教练使邓季筠,斩了魏博马军都指挥使何令稠,斩了右厢马军都指挥使陈令勋等。这些年来,朱温屡屡屠戮功臣,不是一件两件喽。
又是抽兵,又是杀人,军心士气能好得了才见鬼。
其三。朱梁北征,要么走魏博,要么走成德。
赵王防他跟防贼一样,赵兵就算野战不行,守几座州城还是可以吧。
魏博才跟着在柏乡吃了个大亏,这次还能出多少力?
直接从东边淄青过黄河进义昌么?
那不就到了我军当面,也就不用担心他击我侧翼了。
所以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有各的难。
我军上下一心,自己没问题比什么都强。
从幽州到沧州,一路都有永济渠运粮运械。我仓储丰盈,打义昌这一路上走慢些,走着走着,队伍也就磨合好了……
李枢密侃侃而谈,说一句,一停顿。语气坚定,态度诚恳,并且言之有物。老武夫们听着都很觉有理,心中的那点疑虑果然渐渐消散。
比如咱郑帅,听着听着就忘了其他,习惯性地跳出来表演,两只黑手一拍,道:“不错不错,朱三儿就是虚张声势。真要北征,直接大军扑过来就完了,在洛阳阅个屁兵,给谁看呢?
嘿嘿,搞阅兵,咱可是祖宗。
当初在柳城,我军挟大胜之威,震慑诸胡,那不就是吓唬人么。
真要打,过年直接就杀过去了,搞个锤子。”
李老三歪了老黑一眼,郑二也发现有点用力猛了。当初捧李大是捧李大,现在这么捧李三就觉着有点不应该,感觉自己有点下贱。
李枢密自己接过了话题,道:“诚如郑帅所言。朱梁中央军估计也就十一二万精锐,要留兵看着洛阳、汴梁根本之地,要防着家里乱套,能调来河北有几人?再说,我到了义昌,向西歪一歪屁股也就进魏博了。
那边咱路也熟人也熟,梁军若孤军向北,不怕被我军抄了后路么?”
众将闻言,细想之下更觉有理。
这次郑守义哪怕十分认可李老三的分析,也硬是闭口不言。心想,不错不错,真到了魏博,正好让十三郎带路。
等众将议论片刻,声音渐趋一致,李枢密复开口曰:“诸君,朱温年事已高,膝下诸子皆不成器。近年来又在潞州、柏乡两次受挫,折兵损将,其内心之焦虑可想而知。
因其郁郁、躁忿,功臣宿将往往以小过受诛,众心益惧。
我上下一心,而彼内外不宁,何忧之有?
今天下局势,余皆泛泛之辈,无非我与朱梁两家争锋,不死不休。
义昌是卢龙东南屏障,而刘守光反复无信,断不可留此隐患。
因柏乡之败,朱梁暂时无力图我,便是有心干涉义昌,也不免畏首畏尾。正当速战速决。若待梁军喘过这口气再打义昌就难了。
诸君,朱梁实力雄厚,又有宿将杨师厚坐镇,与朱梁相争急不得。
但义昌重地,讨平刘守光则是拖不得。
请诸君与我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