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呀,杨大帅真就不敢想了。
面上苦苦做出一副关切模样,杨师厚道:“圣人身系社稷,没有大恙吧?”说着实在有些压不住心中悸动,起身左右晃了两下,借转身舒展了一下面容,待回身,眉角的笑意已经全然不见。
杨大帅猛吸一口气,肃容道:“我欲往行营跸见,嗯,圣人会否不喜?”
袁象先感觉杨师厚这表情管理着实到位,袁某人就愣是没看出一点破绽。但是么,信你才有鬼。都是老武夫,谁不知道谁啊?袁象先也陪着他演,故作踟蹰道:“此乃家仆传信,确实不妥。”
不妥?
当然不妥。
天子的健康状况这可是最高机密。袁象先管天子叫亲舅舅,人家了解一点很正常。他杨师厚一个外臣,乱打听肯定是大大的不妥。但是,你袁某人自己跑过来透露机密又是何居心?
是何居心啊?
老小子跟爷爷耍心眼,嘿嘿,你还嫩了点。
杨师厚一屁股坐下,忆往昔峥嵘岁月,不禁感怀道:“某昔年随李罕之误入歧途,后来得遇圣人,总算是走上了正路。
啧,为明主捡拔于卒伍,薄有微劳,及委我众任。”拍拍手,杨师厚让儿子取了一物放在袁象先手上,道,“据传此千年老参有延年益寿之奇效,烦劳袁公献于圣人,却不必提我。”
袁象先接过那木匣打开一看,正是一株老参以细红绳缚于板上,生如人形,须发皆全,如坐地的一老翁。
将物收了,袁象先道:“杨公有心了。”也摆出个忧心状,再次问道,“圣人若南归,我军在此又当如何?杨公可有计较。”
这老小子居心叵测,杨师厚哪敢与他说句实话。踟蹰片刻,杨大帅道:“辽贼并非赵贼呀。圣人与我相约,本拟我军在先,圣人继后,以十万大军击取之。若圣人南归,只我五万军便有些不足。
寻求与辽贼浪战虽无不可,若要攻城……
啧啧,清池城坚,恐顿兵城下为贼所乘。
难,难,难呐。
哎,袁公,圣人可有什么口信么?”
“杨公所言甚是。”袁象先直接忽略了杨师厚的突然试探,应了一句。
之后,袁象先默默看了杨师厚片刻,也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其实杨师厚也是过于紧张了,袁象先根本是怕杨师厚脑袋发热胡搞。韩勍前鉴不远,他老袁熬了这么多年,攒点家底也不容易,可不敢浪没了。
谁看不出天子没多少日子了,都得给自己留一手啊。
但杨师厚对这厮的来意无法明了,甚至对这厮好意歹心都拿不准,应对起来格外谨慎。二人各怀鬼胎尬聊了片刻,袁象先就抱着老参去也。
……
瀛州。
乐寿。
一支五百余骑的队伍刚刚从城里出来。打头的是毅勇都指挥使郑老三,身边还跟着好侄儿小屠子。今次他们本是领令围着南皮附近游荡,侦察敌情,但是南皮附近双方往来戒备也没甚新奇。
卢龙军从来腿长,听说西边有梁军踪迹,郑老三便屁股一歪跑到了乐寿。
小屠子好不容易跟着爸爸出来,但是没能跟着老丈杆子,却被丢在毅勇都干脏活,重新在三叔手底下做个骑兵队正,领着五十骑。虽然不很完美,但是能出来浪就不错,就比在幽州闷着强。
“三叔,怎么停了?”小屠子晃着一身肥膘,凑到郑老三边上。
下了马,郑老三郑守礼将军将一幅地图取出。
这是一份行军地图,是李老三多年下了工夫绘制,详细地标明了附近数百里的山川河流与城庄。攻破枣强后,在冀州地面上成德兵是彻底躺平,据说梁军樵刍者最远都把畜牲放到武强附近来了。
武强,再往北可就是瀛州啦。
将几个队头叫来,郑老三指点着地图说道:“瀛、莫乃我镇钱粮重地,需防备梁贼声东击西。王波你往南宫,乌罗你经衡水至信都,王可,你部去阜城。遇敌游弋不要力敌,以擒生为要,更要注意保全自己。
我在武邑以南这里等候你等。
明日日暮前如不能赶到,便自行返回清池。
晓得了?”
三个头头皆领命去了,小屠子不见安排自己,道:“三叔,那我怎么?”
郑老三在他腚上狠踹一脚,道:“跟着我,怎么,屈了你啦。”此次幽州换帅,给所有人都提了个醒。郑二其实也不年轻了,小屠子可是老郑家的下一代,交在他手里,郑老三当然明白二哥的心意,怎肯让这小子胡跑。
小屠子其实也知道自己的难过,只好受了。
二百骑旋风般席卷而下,连夜泅过漳水,继续向南。
前面的探子来报,当真发现了梁军的畜群,还扑杀了几个梁军探子。
如今大军行动都要需要驮畜出力,全喂粮食,梁朝也肉疼。所以一旦可能,往往就要将畜牲赶到外面放牧,能省一点省一点呀。
这里是蓧县以西,并非战场正面,梁军自然而然就比较松懈。那几个探子也是命乖,被敌骑摸到近前才发现,干净利落地丢了性命。
郑三将军一声令下,二百骑旋风般刮过,圈了梁军驮马骡子上千,牧人、樵者足足二三百人。一番逼问,确实大军所费柴薪甚多,砍柴都砍到几十里外了。
次日晨,距离最近的王可领着所部前来报到,在一片林子寻到了大部队。
至日暮前后,乌罗与王波亦先后赶到。
王可这路距离蓧县更近,也遇上一批樵刍之人,据说斩了百多。
乌罗、王波两路就只碰到零星游骑。这也正常,毕竟那边距离大军过远,不论是放畜牲还是打柴薪,都走不了那么天远地远。
西边没有大军行动的踪迹,附近也无梁军北上的迹象,但是从俘虏口中得知一条消息,梁帝的行辕居然就在漳南附近。原来梁帝自与杨师厚相约北进,便移营在此,等候前军消息以便策应。只因杨师厚那边没有进展,所以滞留至今。
郑老三道:“如此看来,倒是我过于紧张了。天明后,遣人给李承嗣那边传个信,我军可以回去了。”指指圈在不远处的畜群,道,“这些畜牲赶回去,咱弟兄辛苦一路,好吃几顿。”
出兵在外,还是在敌军眼皮子底下勾当,除了在乐寿有顿热饭,这一行数百骑已经吃了一路的冷食,郑老三都是啃干饼子对付。听说回去能够好吃几顿,众人都很向往,居然就扯蛋相约要嫖院子了。
却听王可道:“将军。”
郑老三拿下巴一点他,道:“讲。”
王可咬着嘴唇,道:“梁贼在此,不若去袭营。”
王波翻着白眼儿直打仰,斥道:“梁军不是秃头蛮。”这厮因受小屠子带累,也回到队头岗位上重新苦熬,如今对一切冒险与不讲规矩的行为都本能抵触。何况,王可这主意听着就像是要作死。
乌罗亦道:“五万梁军,咱五百骑袭营,疯了吧。”作为从山北迁来振武军的归化胡儿,对于王可这么个河东本土豹子那也是发自肺腑的抵触。
面对质疑,王可却未退缩,坚持道:“将军,我观杨师厚并无进兵之意,只因梁帝在贝州督战,不敢退兵。
若为我军袭营,梁帝或会不安而走。
我军可假扮樵刍者赶着畜群过去,夜袭之,放一把火即走,当无甚危险。”
李从珂当初在代北侥幸逃脱,彷徨而走,展转投了义昌,更名王可,岂料刘大帅一顿骚操作把自己玩死了。也是听说周德威、符存审等在卢龙混得风生水起,这才冒死试一把,果然赌正了。
然而,只做个小小队头王可岂能甘心。得知梁帝居然就在眼前,当初都想过刺杀辽王的王可就想着从朱三哥身上捞一把。
刺杀辽王,王可是当真做过准备的。
当初捡那几块军牌,这小子就有心拿着混进革命队伍搞破坏。奈何豹军防守严密,盘查仔细,王可尝试几次发现实在没从下手,这才向东远走来了义昌。
郑老三不知这厮还动过刺杀大李的歹心,至于他这个提议么,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只是,有必要冒这个险么?他有些犹豫。他可不是年轻愣小子,四十多的老武夫,那绝对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可是他也知道,军中上下都盼着早点结束眼前的战事。若能惊走梁帝,肯定对此大有帮助。这也是他心有犹豫的原因。
五百骑惊走梁帝五万大军?
这事儿听着就很玄幻呐。
郑老三还拿不定主意,却听边上小屠子黑手一拍,道:“妙啊。梁贼盯着东面,哪里料得这边有事。”说着抓抓那颗已不很光亮的卤蛋,“只是放把火就走,当无危险。”
每每听说爸爸当年的丰功伟绩,小屠子就心向往之。如今良机就在眼前,真的很有冲动给朱三哥点把火去。
得到小屠子的声援,王可更是精神大振,就想继续鼓动。却听郑老三道:“王可,你在阜城可有走了风声?不许欺瞒。”王可略有踟蹰,被郑老三死死盯着,终究是没敢扯谎,低声道:“曾与梁军游骑相遇,走了几个活口。”
王波道:“走了风声,想必梁军已有防备。不妥。”
乌罗亦立刻点头支持。
却是无法无天的小屠子眼珠子乱转,忽道:“无妨。那边是杨师厚部,便是收到游骑回报,彼辈至多以为我军迂回击他。那老贼或会加强向北向西警戒,却万万不会以为有人会去偷梁帝行辕。
南皮距漳南怕不还有二百里远呢。这老匹夫紧盯着清池,枢密使大军未动,谁能想到我区区五百骑,要去给朱三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