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呢?眼前一团漆黑,是一点亮都看不到啊。
朱有贞只知催促进兵,却哪知前线的实情?自己只敢躲在汴京,竟连亲临前线的勇气都没有。
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在唇边反复咀嚼,但王铁枪终不能出口。
上回说这话的李思安可是已经作古多年喽。
王铁枪心中憋闷,全部化成一声长叹。
不管怎样,局面总算……
此次辽贼南下,亦是契机。
至少,诸将都明白覆巢之下没有完卵的道理,对于朝廷的调令也都遵奉。
谢彦章在河阳守御,潞州的韩进通无计可施。
曾经跳反的朱友谦后来也回头是岸了,现在河阳方向也暂时无忧。
是的。朱有贞上台不久,朱友谦就宣布反正,重新投入大梁的怀抱。不论这厮是真的忠心耿耿还是打着其他什么鬼主意,好歹目前看西线还算稳当。
最麻烦就是河北。
不过,就算是魏、博、贝三州全丢,至少还有西边三州在手,也不算完全失败。毕竟,之前杨师厚虽挡在河北,但他治下的魏博恐怕也算不得大梁的魏博。如今少了这盏大灯笼,国内也能少些纷争吧?
而且,哪怕是此时此刻,论人力财力,大梁依然高出辽贼一头。
只要稳住局面,上下一心,总能一点点扳回来。
嘿嘿,魏博武夫,今天能反了大梁,明天就能反了他李老三。
届时,谁哭谁笑,哪个说得准呢。
只要稳住,只要自己别乱,总有机会。
……
聊城。
阔别家乡多年,十三郎重回故里,真是衣锦还乡十分风光。
一时战事平稳,便与郑二游历四处,寻找昔年的足迹。
可恨时隔境迁,人非物亦非。
聊城几番易手,最惨的就是朱三打进来那次。史仁遇兵败被杀,州中惨遭洗劫。史家庄子已找不到几个熟人,史仁遇的华丽府邸更是面目全非。即使将近十年过去,聊城内外仍能看到当年战火留下的斑驳痕迹。
十三郎摇头晃脑地感慨:“刘四这厮有趣,不愿回来。”
刘四哥作为魏博副使,李枢密、郑守义留他,他推说要帮着拿下张彦,次日跟随使团走了。待拿下张彦,让他留下,还说想回汴州,为卢龙再立新功。于是办了个假死脱身,挥一挥衣袖,就此离去。
奇人呐。
十三郎觉得不可思议,在敌国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的日子有什么好?
上瘾么?
郑守义叹道:“人各有志。刘三、刘四从来不喜打打杀杀。当初随我投军,因他两个是家中庶子,不得不出来搏一场。”
这废话说了等于没说。实在也很无奈,他是真希望刘四回来帮忙,老屠子身边提刀砍人的英雄比比皆是,能把地方治理明白的就没有几人。
史十三忽然贼眉鼠眼地四下看看,十分猥琐地举了个大拇哥,道:“二郎,你把李夫人给睡了?”
从前十三郎还总有跟这位挑担哥别别苗头的心思,这些年下来早就放弃了。最近听说这厮过年屁颠颠跑云中拿下了萨仁那,更对老黑服的五体投地。
郑守义斜睨了他道:“怎么?”
十三郎左右瞧瞧,低声道:“你是想扶哪个小崽子么?”
回到魏博,这老货心中的许多隐藏技能迅速膨胀,想象力都丰富了许多。尤其感觉这次被李老三耍了一道,没做成魏博节度使,梦想,哦不,幻想破碎的十三郎非常不爽。
最重要的,他感觉自己的某种野望可能被郑某人瞧出来了,必须表现一把,以打消老屠子的疑虑。
郑守义感觉这小老弟是完全不可救药,道:“你快醒醒吧。不成跳护城河里洗洗去。”心曰,十三郎真是不知所谓。扶?扶个小崽子?
哎,似乎,仿佛,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吧。
一股神秘的小火苗,自觉不自觉地开始在老屠子的心底里升腾。
……
此时河北的局势如下。
刘鄩六万兵,其中有二万余顶在永济渠西岸的大营,其余三万多在后布防。
王檀近两万人守着杨刘渡口,防备辽贼渡河,偷袭汴州。
张源德数千兵蹲在贝州的州治清河死守。但这厮有马不少,时常出来捅一杆子,打了就跑,也玩起捉迷藏了。
李枢密这边,他自领三万多兵在贵乡与刘鄩对峙。
张德领一万多人正准备挖条沟,把本家张源德关在清河城里。这孙子搞事的本领不小,很有塞外胡儿的风采,伤害不大,关键是恶心人。
元行钦领义昌军,一边护着粮船不断地接济前线,同时还要防着淄青这边来人掏他的后院。
郑守义相对轻松,在博州,两只眼睛盯着黄河对面的王檀。
双方围着魏博相持,很有点势均力敌的架势。
率先打破平衡的是李枢密。
七月,舅子军突然出动,奔袭澶州。
为了收拾天雄军这帮刺头,朱有贞确实是下了功夫,花了本钱。启用一步百计的刘鄩为帅,数万人大兵压境,任命老将王彦章为澶州刺史。一套组合拳,至少是把西部三州捏在手里。
王老将军忠心爱国,自己领军陪刘鄩在前线,身后的澶州就防备不足。
扫剌李绍威将军一个奚王二太子,本来底子不错,坏水也多,又跟着李大、李三兄熏陶了十几年,如今是学业有成。二千兵突袭破城,连城中老王的家眷都给一股脑端回了贵乡。
李老三派遣魏州降将李岩做了澶州刺史,领兵守城,自己继续带着主力与刘鄩互相瞪眼相望。
来而不往非礼也。
澶州失陷,连王彦章的老婆都丢了,刘鄩将军仔细筹划,要给辽贼一击。
时,两军游骑日夜沿永济渠巡逻,刘将军总结了辽骑的规律,选阴天渡河,在芦苇荡里埋下伏兵。偏巧李老三出来勘察敌情,纵然小心谨慎,也险些被打个措手不及。好在斥候警醒,李枢密没有踩进包围圈。
双方小战而分,互有伤亡。
之后,刘鄩侦知辽贼积储多在临清,又遣兵奔袭之。
辽骑固然犀利,梁军却是配有大量骡子军,装备精良,战技娴熟,腿还长,在中原腹地十分得宜,不论野外阵仗,还是攀墙破城,都是行家里手。可恨辽骑耳目众多,半路走漏了风声,张德及时防备,未能得逞。
几番交手下来,刘鄩感叹辽贼斥候了得,这类偷鸡摸狗的小道难于建功。要胜,只有硬干一途。可是,他这几万军还需要时间磨合,而澶州失陷,自家粮道也有点不稳,刘将军思来想去,决定移兵莘县。
莘县,在魏、博交界之地,南邻黄河,当初李存信就是在这里被人摆了一道。
屯兵于此,最大的好处是粮道安全,从黄河以南的粮草可以就近补充。
为了运粮方便,刘鄩从渡口到县城修了一条夯土甬道,两边是墙,中间运粮,这套路是梁军用熟的。如此保障大军辎重稳便,又能挡在汴州北屏。
虽然这样安排等于放开了西线相、卫两州,但是那边有谢彦章的大军,刘鄩并不担心。何况辽贼若敢向西,他不介意击其侧后。
尽管京中催战的书信愈多,但这次刘鄩不为所动,稳如磐石。
他不想做赵括第二。
南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就轮到李三郎难受了。
李枢密没奢望能一口吞了整个魏博,能拿下东边三州就很满意。他号称要恢复魏博全境,心里却根本就没这个打算。
拿下澶州不是要大打出手,一来做做样子,二来是想逼得刘鄩知难而退。
草包讲战略,行家谈后勤。
澶州,位在永济渠以东,黄河以北,正是永济渠的上游。掐住这里,就卡住了梁军的漕运补给线。
六万正兵,只算人,一天就得吃掉一十八万斤。再算上运输损耗、畜牲、民壮夫子,负担何其不堪。
李枢密盘算着,刘鄩失了运河之力,全靠陆路转输负担繁重。如今朱梁内乱不止,朱有贞又不是英主,彼此各退一步,各占半个魏博,求个各自安好,皆大欢喜了。
多好。
刘鄩拔营,李枢密以为谋划得逞,正琢磨怎么跟土豹子们分说,不要着急向西打。结果刘鄩这厮转头跑到莘县,这下难过的就成了他李老三。
别看他拿下了大半个贝州、魏州以及整个博州,可恨一场兵乱,魏博本地粮食减产过半。收编了数万武夫要养,本地百姓要吃饭,从幽燕过来的大军更不能饿了肚子。
如果入冬前不能结束战事,又或者再误了明年的春耕,李枢密都不知得贴进多少粮食来喂饱魏博这几十上百万张嘴巴。
他是王师,不是土匪!
如今的魏博节度留后就是李老三自己。
李某人号称要守护大唐万家灯火,是万万干不出在自家横抢的混事,更不能盐腌了百姓做军粮。
贵乡仓库眼瞅着见底,从后方南下的粮船几乎堵了运河。
在魏博久峙,李老三是非常难受。
于是,唐公也只好移营南下,看看有何可乘之机,速战速决。
作为老淄青硕果仅存的战将,刘鄩顶着朱友贞的压力,不急不躁。他扬长避短,以莘县为点,几座大营扎得水泼不进。黄河渡口到县城只有区区十几里路,还要修了甬道输粮,愣是让对手没处下嘴。
李枢密营于莘县以西三十里,又将博州看戏的郑老二拉过来助战。
战场狭小,恨不能铁甲满地爬,李枢密的大长腿没有用武之地,又不能真拿宝贝骑士与鸭腿子步兵换命。经过数日准备,李老三在莘县外摆下大阵,竖起石炮,准备用震天雷给梁军开个瓢。
谁知河南兄弟也不白给,照样立起石炮,也把冒火的大冬瓜不要钱般乱丢。
华夏,乃至这颗蓝星之上的第一场火药大战,竟就在这小小的莘县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