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起无名之兵,可汗大惑不解。嗯,使我前来,便想问问大总管,究竟回鹘有甚错处?若是误会,不如就此罢兵,各自安好。”这话是大可汗的交代,周易言自己说着都觉得扯淡,可惜不说不行啊。
果然,一语未毕,已是满堂笑声不断。
仍那老马匪道:“恭顺?有胆子发兵对抗王师,这是哪门子恭顺?
入贡?嘿嘿,爷爷怎么从没见过你回鹘使者。”
周易言心说,你这话也就过于无耻了。你说打就打,还不许人还手怎么。至于说入贡到了哪里,哼,那人家梁朝受禅,大唐都完了,这怪得着谁?可是,这些不满他也不敢出口,只是闷闷不语。
郑大总管本来就没想过乌母主会派使者,更没想过乌母主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爷爷想要,那就战场上取么,才懒得跟着二狗子费什么口舌。
挥一挥手,让老马匪收了神通。老屠子道:“回去罢,不知所谓。
说与乌母主知晓,洒家明日围城。
攻城前,献城投降,爷爷饶他一命,城中老幼亦能保全。
若待我军破城,哼,那便是玉石俱焚,鸡犬不留。
老子送你全城上天见大神。”
反正他周某人说了不算,才不管郑大总管威胁,他心中是恨不能赶紧脱此险境。暗想,一般来说,这么放狠话,就是要放咱走了?
等等大总管再无吩咐,周易言壮着胆子强自镇定,就要施礼告辞。
看周易言倒退着将要退出帐门,郑大总管忽道一声:“且慢。”
好嘛,这一声骇得周易言心慌,两腿一晃,好悬又要跪下。待抬头来看,却只见郑大总管慈眉善目道:“周将军,汝既是汉儿,何必屈身回鹘?若能举义反正,洒家不吝爵赏啊。”
周易言肩头微颤,也不敢答,向大总管微一鞠躬,默默离去了。
待他离开,小郑问道:“阿爷何不斩了这厮祭旗?”
作为郑守义的次子,小郑在军时日,于军旅一途也算有所积累,但是讲良心话,他是真没想过自己能有接掌家业的机会。
大哥,就像面前的一座大山。
照小郑的想法,家业由大哥继承,他想做纨绔也罢,去建些功业也罢,反正有大哥兜底,怎么选都好说。结果大哥突然就没了,作为现存的嫡长,家族重担十有七八就要压在他身上。
虽然父亲还没跟他正式谈这事儿,但是舅舅已经跟他吹过风了,这让小伙子感觉肩头有点沉重。
论武艺,论功勋,他都不及大哥,关键是也没做过这方面的准备呀。
当年,阿爷、阿娘可是都给他放过话,让他本分做人,不要瞎搞的。
所以……
世事无常,真是意外。
所以,小郑不得不打起精神,抓紧学习进步。他可是知道自己这个老爹,糊弄肯定是糊弄不过去的。
当然,你说有没有那么一丝小兴奋?
其实也是有的。
也是很复杂的一种情愫。
儿子肯积极提问,老屠子很是满意,微微笑着为他解惑,道:“乌母主那厮,就是要我杀人,以绝人投降之心。
哼,我岂能如他所愿。”
十月十一日。
唐军行至删丹王城东南约二十里,掘壕筑墙,伐木立寨。
乌母主眼瞅着唐军变戏法般,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建起了一座大营,而且这军营与一座小城也没甚区别了。
看这样子,唐军是准备跟自己耗上了么?
今年天气格外温暖,明明已经十月中旬,正午仍可穿着单衣,便是夜间也并不十分寒冷。而且,只看唐儿恨不能将左近的林子全都砍秃的劲头,估计就是飘雪也冻不死他们。
并且唐军真是万分嚣张。
立营后,唐骑四下出击,将王城出去樵采放牧的杀个哭爹喊娘、狼狈不堪。
这是要反客为主么?
乌母主猛然发现,拖不起的竟是自己。
城里人多不假,人多嘴也多啊,只这四五万兵,一天就得吃掉多少粮食。
还得死死盯着归义军和龙家这些混蛋。
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一个不慎,哪天被哪个混蛋开了城门……
不寒而栗呀。
唐儿一日不退,大可汗就寝食难安呐。
汉儿,不是应该先自己杀个尸山血海,打出个子丑寅卯,然后才往外看么?怎么中原还在大战,就来找爷爷的晦气呢?
哪怕晚上几年,就几年呢。
回鹘大可汗开始深刻体会到阿保机当年的无奈。
自己并未犯下大错,哪怕弟弟丢了几千人也并非完全不可承受。
可是被动的偏偏是他。
若唐军挺进凉州时出手帮一把嗢末,是否情况会改善?
想法很好,实则不然。
而且,哪怕时光倒流再来一次,彼时他乌母主仍然不会动手。
此前,嗢末是出兵甘州不假,但真是来助拳的还是另有图谋?
后来唐军退去,若非自家力有不逮,他乌母主难道不会狠踹嗢末一脚么?
这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面对唐人的实力,乌母主简直是别无他法,若不肯认输,就只有拼命一条路,而且拼命还得快。
天知道明天又会有多少唐军过来。
你看那远处一批批入营的粮械,乌母主哪里等得起。
收到回鹘人的战书,老屠子果断应下。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呐。
大总管是赶了许多畜牲过来不假,然而他真要在删丹城下坐吃山空?
不能千日防贼,对唐军同样适用。
回鹘人不缺马,地头熟,若横下一条心放弃正面,部分守王城,部分拉开了给他捣蛋,比如骚扰粮道,比如袭击畜群……
难道郑大总管真要在这冰天雪地的军营里熬上一冬?
当然,如果不得不这么做,老屠子也能捏着鼻子认了,但是既然回鹘人也愿意速战速决,郑大总管何必扫兴。
早早超度他们上天,去拜他们的阿胡拉大神,爷爷在人间快活,多好。
……
十月十五日。
晨。
天微微明,郑大总管便已起身。
武植武大郎静立一旁,等着郑守义验过铠甲,擦亮刀槊。
若无意外,这极可能是大总管最后一次亲临战阵。
别人或者不知,作为亲兵头子,武大郎却很明白,此次小屠子意外身死对老屠子的身心伤害极大,并不像看起来的这样云淡风轻。
郑大总管,此刻就是靠着一口气在顶着。
而一旦回鹘兵败、乌母主授首,究竟会发生什么武大郎不敢设想。
默默将家什整理,看老伙计一脸严肃,老屠子忽然发笑,道:“区区四五万回鹘狗崽子,如此紧张做什么?”话音刚落,从钢刀的反光中,郑大总管看到了自己的满头华发,不禁有些愣怔。
抬头对比一下武大郎,其实鬓发也有些花白,只是没有自己白得彻底,至少目测还有一大半黑灰。
抬手轻抚鬓角,老屠子叹道,“老啦!”顺手在头顶撸了两把,体验着短毛茬的奇异手感,然后将黑头巾裹上,尽力遮了鬓角的雪白。
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呐。
岁月无情,郑大总管长吸一口气,收摄心情,将铁甲抱出门,亲手放到驮马背上绑好。又将马枪、骨朵、豹韬胡禄、食袋、水囊等物一一放稳,最后将四尺的横刀悬于腰间,在亲兵的护卫下,出营!
仗,打一场少一场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