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多深?”
“一指。”
沈青青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一副“这怎么够”的神情。
萧凤鸣道:“你见过弓箭吗?”
当然见过。
萧凤鸣道:“测量弓力的时候,总是先把弓弦松松地挂在上面,弓上多加几分力量,弓弦就能拉出几分长度。假使三石的力量恰好拉出三尺,那么四石的力量便能拉出四尺,五石的力量便能拉出五尺。”
“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但这和墙有什么关系?”
“墙与弓同理。这面墙也是一张弓。只要凿穿这几个关键点,就会大大减小它内部的弓力。如果一张八石弓突然变成了三石弓,却仍然拉出了八尺的弓弦,会如何?”
“弦会断,弓会折。”沈青青道。
“没错。”
萧凤鸣说得很轻松。其实从弓到墙,不啻一滴水到一朵云的差别。要经过相当的复杂的运算,才能得出这十二个点的位置。好在她曾经计算过,并至今记得,省去了不少时间——这实在是不幸中之万幸。
沈青青当然是听得一头雾水。但她还是点了点头,道:“我相信你。那么我开工啦。”她拿着萧凤鸣的簪就要开动。
“且慢。”萧凤鸣说。
沈青青立刻停住了动作。
“先把我放下来。”
沈青青这才想起萧凤鸣还倚在她的身上。
钟鼓响,卯时至。
萧凤鸣半躺在柔软的稻草上,身上盖着沈青青的外衣,已经很久没有动弹过。
沈青青的眼睛睁了一夜,手也停不下来——她必须在一捻红再次到来前把这工作完成。墙上已有十一个孔,她手上正在凿的是第十二个。
她的手拿过针,拔过剑,却是头一次将一支发簪握得这样紧,这样久。
然而握得紧未必就留得住。“崩”的一声,发簪突然两截。沈青青心中一惊,慌忙低下头,去找有宝石的那一截。
“在这里。”
半截断簪,正拈在萧凤鸣的指间。萧凤鸣正静静看着她,气色已恢复了许多。
沈青青惊讶:“你醒了?”
“你醒着,我怎么会睡。”
萧凤鸣说毕,抬起衣袖,轻轻擦拭沈青青额角的汗水。
沈青青的脸上顿时就有点热。
她刚才在石墙上凿洞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守护他人的英雄,满怀豪情,却不知她自己也在被人默默注视着、关心着。
这样的感觉让她不安,更让她欢喜。
等她回过神,最后一个孔已完成了。是萧凤鸣完成的。做完这一切,萧凤鸣便回到了沈青青的身边,闭目敛神。
墙还是墙,只不过墙上多了十二个洞,像是拍翅欲飞的蝴蝶。
“现在动手吗?”沈青青已有些跃跃欲试。
“等一等。”
“还要等?”
“等早课。”萧凤鸣说。
沈青青虽不明白她葫芦里的药,但也只好跟着等。没过多久,四周传来洪亮的诵经声,伴着钟磬声响,回荡在地牢中,久久不绝。
“就是现在。”萧凤鸣道。
沈青青明白了,萧凤鸣是打算用僧众早课的声响掩盖住破壁的动静。
她们并肩站到了石墙前,互相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其中却有着万语千言。
——墙的那边究竟是什么?是通途,还是更可怕的陷阱?
——不知道。但是有所作为,总比不作为好,对么?”
萧凤鸣伸出手来,往蝴蝶的中央一指,“请朝那里……”
她的手还没到位,沈青青就仿佛心有灵犀,一掌拍出,正落在十字连线的交点处。
砖石立刻就有些松动。
沈青青趁热打铁,又跟着拍出了第二掌。这掌刚一落下,萧凤鸣急忙拉住沈青青的手往后撤步。只听“轰隆”“哗啦”数声,无数砖石纷落,尘土飞扬!
墙上果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狗洞”。不等尘埃落定,她们两人立即钻了过去。刚刚到墙的另一边,又是一声巨响,墙体整个垮塌了下来。只要稍慢一步,便会被埋葬在砖石之下。
沈青青回头望望那堆碎砖砾,拍拍心口,道:“好险好险,命不该绝。”然后笑着看向萧凤鸣。
萧凤鸣没有说话。
她的脸色比病痛发作时更加难看,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瞳孔紧缩!
沈青青也说不出话了。因为她看见了眼前的景象。
她们面前是和那边一模一样的景象,一模一样的铁栅栏门,一模一样的火把。更讽刺的是这道铁门上还贴着一张纸,随风招展。
纸上写着十四个大字:
“面壁有心求破壁,出头无路且回头。”
字写得歪歪斜斜,浑似出自童稚之手。
沈青青看着那张字纸,自言自语道:“不明白,我不明白。”
萧凤鸣看她一眼:“不明白什么?”
沈青青道:“地牢既然有两间,为何还把我们关在一起?”
说完她又嫣然一笑:“若他们把我们分开,这堵墙也不会倒了。”
花了一夜工夫,走上一条绝路,沈青青想的竟是这件事。
萧凤鸣看了看沈青青,道:“看来那时你睡得很熟。”
沈青青道:“那时?那时是什么时候?”
“你被带进来的时候。公输崇看见你,便说抓错了人。一捻红不乐,便说:‘那她是谁,难道你认得她?’”
停了停,萧凤鸣道:“公输崇便说:‘我怎么会不认得。她是萧凤鸣的未婚妻子。’”
萧凤鸣说得很平常。她是女子,沈青青也是女子,所谓婚约本就不必认真。
沈青青的心却跳得快了些,忍不住问:“然后呢?”
“听见公输崇这话,那个和尚突然跳了起来,把你扔进了我这间牢房,锁上了门。他说……”
萧凤鸣忽然不说话了。
沈青青道:“你不要卖关子,他说了什么?”
萧凤鸣深吸一口气,道:“他说要我们洞房。”
沈青青的脸一下变得滚烫。
她快步跑到门边上,一把扯下了那张字纸,道:“这一定是那个疯和尚的笔迹。只有他爱故弄玄虚。背面的浆糊还没干,应该是离开不久……真是可惜,功亏一篑……”
她的嘴在分析,脑子却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就在这时,捏着纸的手忽然被萧凤鸣握住。
萧凤鸣的手心很温柔,眼神也很温柔。
“至少我们打破了那堵墙。”
经过这一夜,她们两个已经很累,累得只能就地躺下,仰面朝上,躺在一起。
但她们的心却忽然轻松了。
——面壁有心求破壁,出头无路且回头。
“疯和尚的字真难看。”沈青青笑着把那纸举得高高,“你说他是不是装疯?”
“有时人会觉得疯了反比醒着好。”
“当一个人这么想的时候,他是不是也离疯不远了?”
“是的。”
萧凤鸣说完,轻轻闭上了眼睛。
说到那个疯和尚,她又想起了那件事。
于是她的眼睛睁开了。
“沈姑娘。”
“什么事?”
“你和我的婚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青青没想到她会问这件事,静了半晌,忽然笑道:
“你既不是男人,婚约自然不能算数,你又何必再问?”
“我……”
“难道你还打算娶我?”沈青青朝她眨了眨眼。
萧凤鸣没有回答。她翻了个身,把背对着沈青青,变成了侧卧。
沈青青这才觉得气氛有点异样。她连忙转了个身,追着萧凤鸣的后背,轻声问:“你该不会……真的打算……娶妻?”
她忽然想到萧凤鸣以男子的身份生活了那么多年,今后说不定仍会如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白师父悄悄找上自己,做自己的师父,也许就是打算有朝一日以师父之名,命令她嫁给自己的假儿子。
若是萧凤鸣也认同她这样的做法……
“不会。怎么可能呢。”
萧凤鸣的语调又是淡淡的,似乎一下子变得很遥远,很寂寞。
沈青青微笑道:“太好了。”
萧凤鸣也不回头,道:“哪里好?”
“当然很好,有你这句话,就算你的娘亲命令我嫁给你,我也可以名正言顺的拒绝啦。”
萧凤鸣朝她一瞥:“你知道家母?”
沈青青正不知该从哪里讲起,便听见萧凤鸣接着道:“是我多怪了。江湖中没听说过她的人恐怕不多。”
沈青青觉得其中似乎大有隐情,于是又靠近了她一些,问道:“莫非……你不喜欢她?”
她说完,听见萧凤鸣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很敬她。”
“抱歉……”
“但我也很怕她。”
她的后背忽然绷紧了,好像真的想起了可怕的回忆。
沈青青心中顿时涌起了从背后抱住她的念头,却又不敢动,只能静静听着。
“我曾经十九次试图违抗她,但每一次都证明她是对的。自那以后,不管她命令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做她的‘好儿子’。”
沈青青的心陡然往下沉。
背靠着背,沈青青苦笑道:“我懂了。”
她觉得自己从苏州一路走来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但是从现在起,这些都结束了。”
沈青青一惊。
她立刻坐了起来,转身看着萧凤鸣,萧凤鸣也同时转了过来。
她们两个人的眼睛里映着对方的影子,影子的眼睛里又映着自己。
“总有些事,明知是错,也是要做一做的。”
这句话不用萧凤鸣说出来,沈青青便明白了。
然后她们同时望向墙上那个被她们敲出的大洞。
——面壁有心求破壁,出头无路且回头。
萧凤鸣道:“我忽然想再回到墙那边瞧一瞧。”
沈青青笑了:“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话音刚落,她便走上那堆砖砾,分开碎石,率先钻了过去。萧凤鸣紧随其后。
然后她们都停住不动,两脚钉在地上。
因为那扇锁了不知多久的铁栅栏门,此时正光明正大地敞开着!
——就好像一张惊愕的大嘴。
门口还多了几样东西:几张银票,一些散碎银子,一把沈青青的剑。
沈青青皱眉道:“这又是什么陷阱?”
萧凤鸣道:“看来他们要送客了。”
她的想法是对的。
只是这一破壁,一回头的工夫,地牢里全部的防备都宣告解除。一捻红,疯和尚,公输崇与萧易寒父子……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更奇的是,等她们两人相携走出地牢那条长而迂回的走道,终于再一次见到太阳,她们所处的位置竟不是少林寺的院墙内,而是寺南的观音庙。
白衣大士宛转低眉,龙女侍坐,善财却不见了踪影。庙外是依着山势垦出的菜地,金灿灿的油菜花开了三层。
沈青青问萧凤鸣:“你被他们抓来时,也是这条路?”
萧凤鸣道:“我来时是夜晚,不记得有美景如斯。”
山岚清新,梵呗更清心。沈青青和萧凤鸣也放慢了下山的脚步。忽然遇见一个私逃下山的小沙弥,见着她们两个就像见到了鬼,面色大变,念着佛号就往山上逃。
沈青青道:“这小和尚真奇怪,我又不会吃了他。”
萧凤鸣道:“你不要怪他。少林寺不接待女客,这说不定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女子,难免会怕。”
“为何不接待女客?”
“出家人要戒色。”
沈青青想了想,道:“这样不对。”
萧凤鸣道:“怎么不对?”
“没见过色,怎么知道色的厉害?不知道色的厉害,又怎么戒色?”
萧凤鸣看她一眼,道:“你的道理真多。”
沈青青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一直走到山脚,萧凤鸣才说出后半句:
“但我很爱听。”
午时还没到,洛阳城外第一家酒馆“刘白堕”的掌柜便已无可奈何地趴在柜台上。
他后悔自己不走运,迎进来了两个怪客,偏偏还都是女客。
这两个女客俱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一个能说爱笑,带点江南口音,却带了剑。最近因为名花剑会的关系,带剑的客人多了,也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另一个,虽然说空着手,却是散着头发,遮着脸,简直就像个女鬼。
她们既不吃菜,也不喝酒,而是要了一间上房,还要热水。又写了一张清单,说要借个小二,出去城里买些东西。之后便躲进了屋,半天也不见她们下楼。
眼下牡丹花季,正是客人多的时候。“刘白堕”一共就只有两个小二,支走了一个,留下的那个偏又是个新手。一会儿我要的酒上了你的席,一会儿你点的烧鸡上了我的桌。生意没做成几笔,熟客倒是气走了好几个。等那个伶俐的小二回来,客人已走了一半。
“早知不如不开门,开门便迎进来扫把星。”掌柜的连声叹气。
“掌柜的,说些吉利的。”
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脸色阴沉的中年人,身穿一身黑边白布袍,腰间悬一白鞘长剑,却系在了一条粗麻腰带上。同座还有一个少年,一个青年,一样的黑地白边,一样的粗麻腰带。只是那少年坐在主位,腰带也比别人宽些。
掌柜一看那腰带,便知这几个客人新近遇着丧事,恰好又是进门未久的,听了刚才的牢骚,想必会有误解,遂急忙赔笑道:“小的昨日在房里数私房钱,给媳妇抓了个正着,忍不住发些牢骚,几位爷别笑话,哈哈,哈哈。”
中年人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忽然听见角落里传出来一声冷笑,回头看去,竟是个黄衫玉带的青年人,正坐在窗边饮酒。中年人遂强忍着怒气,道:“这位朋友,有什么好笑的事,不妨说来听听?”
掌柜的脸也白了。这个黄衫玉带的青年是他今天第一个大主顾,一个人就喝了两坛十年的杜康,还炖了两只乳鸽下酒,慢慢的喝了半日。掌柜的见他衣饰华美,才没急着收账,若他死在那些粗麻腰带的人的剑下,这账就只能到奈何桥上要了。
谁知那黄衫青年反而不惊不惧,手持银杯笑道:“我见鸟也懂得喝酒,觉得稀奇,是以发笑。——小二,再来一坛酒。”
那个不懂事的小二真的拿了一坛酒,掌柜忙丢眼色,让他后退。
“鸟,什么鸟?”与中年人同座的青年皱眉道。
“你问什么鸟?”黄衫人把酒杯放在桌上,哈哈笑道,“当然是打昆仑山飞来的一群惊弓之鸟!”
青年霍然起立:“你……”正欲发作,忽然被那少年人看了一眼,只好坐下。
原来这三个白袍客人都是昆仑派的门人。他们系着粗麻腰带,恰恰是为了纪念刚刚在金谷园被杀未久的“狂风快剑”冷不谦。
黄衫人冷笑道:“学艺不精,被人杀了,自己死得,别人说不得?若是这样,不如把剑解下来,走路也安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