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青回过头来,盯着人群外面的萧凤鸣,只坏笑,不说话。
萧凤鸣道:“你笑什么?”
沈青青道:“你来捏一个呀。”她付了十文,指了一下架子上最精细的散花天女,道:“我想要这个。”
她有意想给萧凤鸣出个难题。
萧凤鸣却浑然没察觉沈青青的用意。她说:“我来看看。”
她走过来的时候,周围的人不自觉的让开了一条道。她细细端详那个散花天女的时候,周围人也都在盯着她,好像她比这个面塑还要精致。
“你捏的出吗?”沈青青问。
“没捏过,可以试试。”
说完萧凤鸣就低下头,再没抬起头看那个散花天女一眼,拿起五色面团便动起手来,好像散花天女的样子已经完全刻在了她的脑子里。这下连面人师傅都有些忍不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她捏。没过多久,萧凤鸣便便完成了,那虽然也是一个散花天女,但相貌和色彩都和师傅做的有些不同。
“真像!”有人说。
“哪里像?”
“像他旁边这个姑娘!”
萧凤鸣听见了,微微一惊,看了看手里的散花天女,又回头看一眼沈青青。沈青青正不好意思地把手覆在额上,想遮住自己的脸,却还是遮不住那一点神似。
萧凤鸣连忙和沈青青解释道:“我不是有意,你不要多心。”
沈青青叹口气,掏出十文钱,搁在面人师傅的面前,回头和萧凤鸣道:“刚才这个不算,你再捏个崔莺莺。”
萧凤鸣道:“好。”
这次捏出来的人儿终于和沈青青一点都不像,而是和架子上的一模一样,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沈青青不甘心,又付了十文,让萧凤鸣捏一个骷髅鬼。骷髅鬼是什么?没有人见过,可是萧凤鸣想了想,也还是捏了。薄面片儿做的锦绣华服下,一根根肋骨极是分明。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个来得晚的反而把萧凤鸣当成了面人师傅,问她“这个骷髅鬼多少钱”。
沈青青看了看萧凤鸣的手,不甘心地叹道:“我输了,你的手太厉害,就像有邪法似的。”
萧凤鸣忽然道:“可惜,都不可爱。”
沈青青道:“不可爱?那个崔莺莺难道不可爱?——你捏一个可爱的让我看看。”
萧凤鸣真的拿了一团白面,捏了几下,又皱了眉,揉掉了,再捏。最后捏出一个柔软的大白胖子,连嘴巴都没有,只有一双硕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青青看。
沈青青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么简单,也叫做面人吗?”
萧凤鸣道:“但简单的比较可爱。”
沈青青看看萧凤鸣,又盯着它看了一阵,道:“好像确实更可爱一点。”
总算捏的尽兴了,她们两个把那些作品——包括最后那个怪怪的大白胖子——都留在了面人师傅的架子上,之后便继续往前行。沈青青喜欢热闹,什么都要玩一玩,偏偏今天的运气仿佛特别不好。投壶,让萧凤鸣中了。打钱眼,萧凤鸣又中了。就连抢灯谜,猜字花,萧凤鸣猜中的都比沈青青多。
沈青青故意拿背对着萧凤鸣,道:“不甘心,真是不甘心,我不信这世间就没有难不倒你的事体。”
萧凤鸣看着沈青青的背影,眼睛里忽然涌上一层迷雾。
置身人海的乐趣究竟是什么?她还是不太明白。也许只要和朋友在一起,便是好的……
忽然沈青青转过身,道:“我想到一件事,你一定做不好。”
“什么事?”
沈青青眨了眨眼睛,道:“捞金鱼。”
萧凤鸣摇头道:“鱼的性子我很了解,我曾乘槎钓海……”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青青拉去了捞金鱼的摊位。面前是一个大水盆,五颜六色的金鱼游来游去。旁边一块破破烂烂的招牌上写着“一网十文”。
摊主是个矮个子的东洋人。
沈青青从摊主那里拿来了两个长柄的小网,递给萧凤鸣一个。萧凤鸣拿着小网看了看,严肃道:“这网是纸做的,受不了多少力的。”
矮个摊主顿时阴沉了脸。沈青青连忙和萧凤鸣道:“不要多话,只要捞。”
萧凤鸣叹道:“好,我陪你。”
她蹲在沈青青的身边,拿着小网,观察着水盆。沈青青的网早已下了水,她还在寻找着自己的目标。忽然她看见一尾鲜红的金鱼,没有任何别的花纹,只是纯粹的鲜红,静静地在水中悬浮着,一动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发呆。
萧凤鸣看中了这条鱼,悄悄把小网朝它伸过去,她的心跳得很快,仿佛在做一件罪恶的事,但手依然稳定着,不动声色。就在网向上抄起的瞬间,那一尾察觉到危险的鱼立刻挣扎起来,挣碎了她映在水面上的影像,掀起了泡沫。萧凤鸣忽然迟疑了一瞬。就在那个瞬间,金鱼挣破了网,迅速游到了水盆的另外一边,只有水面的一圈圈涟漪慢慢散开,慢慢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看见那尾远去的游鱼,萧凤鸣的心底忽然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真可惜,只差一点点。”
萧凤鸣看着水中的倒影,发现沈青青不知何时起已凑到她身边。“你的网呢?”萧凤鸣问。
“也破了。”沈青青晃了晃手中的网,果然破了一个大洞。
萧凤鸣看见沈青青手里那张破网,忽然低下头,嘴角不易察觉地轻轻一勾,然后慢慢站起身来。
沈青青猛地跳起来,道:“你笑了?”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看错。
萧凤鸣轻轻点了点头。
沈青青道:“你在笑什么?”
萧凤鸣又是微微一笑,什么话也没说,沿街走了起来。
夕阳西下。
“你在笑什么?告诉我好不好?……告诉我呀,让我也笑一笑。”
“我只是忽然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我忘了。”萧凤鸣回过头,样子看上去很认真。
沈青青忍不住也笑了。“好,忘了便忘了吧。”
“想通”的结果,有时便是“忘了”。
既然“忘了”,那么又有什么再提起的必要?
街上的人慢慢散去,露出了地面。四处可见残败的牡丹花瓣。远处,几个工匠正在拆一座木头搭起来的临时戏台。这是庙会的最后一天,它承载了那么多故事里的喜怒哀乐,现在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可以好好休息了。
沈青青和萧凤鸣望着那戏台被拆毁。她们还从未听过这戏台上的戏,现在却要看着它被拆掉。她们什么话也没说,互相看了一眼,便知对方心里和自己同样遗憾。怀着同样遗憾的两个人凑在一起,遗憾仿佛也变得淡了。
“回去?”
“回去。”
骑上了马,慢慢地往回走。
薄暮渐起,灯火初上,两道人影拖在地上,拖得越来越长。
萧凤鸣忽然想起了第一次看戏的情景。那也是个庙会,在海边的一座小城。戏也是演在那样的戏台上,她和阿燕在远处的树上坐着看。
戏台上演的是女驸马的故事。那样的故事她很早就在书里看过,看人演却是头一回。看着那故事,她忽然就想到了自己。于是她忍不住很想和阿燕坦白自己的秘密,便问阿燕觉得这出戏怎么样。
阿燕的回答,她至今都记得。
——戏很好看,但我讨厌那个女驸马。
(但是她是为了救自己的丈夫啊。)
——她要救丈夫便去救,凭什么欺骗公主的真心?公主到底做错了什么?反正我讨厌她……好在凤鸣哥哥是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阿燕……母亲……
东南风里卷进了沙子,萧凤鸣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便她落脚的客栈。
她住的房间的窗户开着,灯也亮着。她一眼就看见了窗前的人——公输燕——正在楼上静静地看着她们两个,然后默默关上了窗。
沈青青也看见了,笑着和萧凤鸣道:“她好像很喜欢你。就算你必须守着自己的秘密,至少也要给她一个答案。”
萧凤鸣点了一下头。这件事她已有了主意。
沈青青道:“我现在寄住在白思微那里,就在前面不远。也许有缘……还是会再见的吧。”
萧凤鸣又点了一下头。只是这次点得比刚才还要勉强一些。
沈青青道:“告辞了。”
她学着江湖中大侠的模样,朝着萧凤鸣一抱拳,便掉转马头要离开。刚骑了两步,萧凤鸣忽然道:“后天,名花剑会,你……”
沈青青回头一笑,道:“我当然会去。你也不会错过的,对吗?”
萧凤鸣紧闭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青青的脸,很久很久,才点了点头,道:“好。”
沈青青走远了。
萧凤鸣下了马,把缰绳交给小二,让他送到租马的商人那里去,慢慢走上了楼,敲了敲“天”字房的门。
公输燕把门打开了。她的笑那样甜。就好像刚才坐在窗前往楼下望的并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
“凤鸣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咦……”
公输燕说了一半,忽然不说了。
她已隐约发觉萧凤鸣的样子看上去和离开时有些不一样。
“你……病了?”她说,“你好像瘦了……不对……胖了……也不对……”
萧凤鸣看着她,心里猛地痛了起来。
她说:“阿燕,我有话要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