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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七,大吉,诸事皆宜。
白马寺中放眼望去,个个都是当今剑界的闪亮新星。这种大事,总是年轻人来得早些。
早来的年轻人们登记好了姓名,便装作赏花的模样四处走动着,其实只想借机打量自己周围的人,估摸自己的胜算——现在早已不是赏花的好时辰。
但偏偏有人真的在赏花。
比如白思微。
他选了白马寺中花开得最好的一块地,洒扫得一尘不染,铺上华丽绵密的波斯地毡,摆上了一壶新茶,几样小菜,舒舒服服地等热闹看。
他爱这样讲究也就罢了,偏偏他又耐不住寂寞。于是陆忘机和沈青青也不免被他拉下了水。二男一女坐在花间吃茶,更加引人侧目。沈青青虽然也觉得有些不妥,好在他们准备的小菜很精致,便也乐得坐下,只当是磨炼心性了。
“人还真多。”白思微道。
陆忘机饮一口茶,微微笑道:“我只看到了一种人。”
“什么人?”
“不能算人的人。”
“我明白了。”白思微笑道,“你的意思是‘死人’——你又来这套。”死人确实已经不能算人。
陆忘机却笑道:“你错了。”
白思微诧异道:“我错了?”
陆忘机道:“他们并不是为了求死才来的,至少有一半以上不是。”
“那他们是为了什么?”
“名声、权力、意气!”
白思微道:“但是这些东西也是会死人的,死得并不算少。”
陆忘机忽然问道:“十年前那一次名花剑会死了几个人?”
“我记得。”白思微道,“那年相当惨烈,算上踩踏伤亡,一共死了一百三十一人。”
“他们都叫什么名字?”
“这我哪里知道。”
“所以说死在这里一点好处也没有,只能寂寂无闻,变成一个数字。今天白马寺里的这些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就算胜不了,也一定会绞尽脑汁让自己活下去。总会有人成功的。”
“你这是狡辩。”白思微道,“‘不能算人的人’,不是死人,又是什么?”
陆忘机放下茶碗,慢慢道:“是棋子。”
“棋子?”
“棋子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却有人在背后看着他们,希望他们活下去。即便非死不可,也要死得有价值。但是这些棋子背后的那些人又何尝不是棋子呢?”
白思微用折扇一指,道:“就连他,也只是棋子?”
华山顾人言。
扬州一别,忽忽二十日。江湖中记住了萧凤鸣,还记住了顾人言。
“待人以礼,谈吐得体”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若是礼数不够,不免冒犯鲁莽,礼数太周,又难免世故油滑。
就连名门子弟,也极难做得周全。白思微太傲,陆忘机太懒。
而华山顾人言,不管做什么都是恰如其分,不多不少。
一品楼露面之后,江湖上便四处流传起他的事迹。都说他的武学颇得华山一派的精髓,剑上的本领已不在任何一名华山高手之下。
此时他正站在不远的凉亭里问候海南剑派的人。海南剑派远离中原,利害关系也淡,因为剑法喜欢走偏锋,中原武林总对他们持有偏见。这些与会的年轻人们也是如此,都聚在武当、华山、峨眉、崆峒的前辈高手面前,奉承备至,偏偏冷落了海南剑派。顾人言却好像毫不在乎这些。
这样一个人,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棋子。
陆忘机并不争辩,反而问白思微道:“你说,我们今天为何要坐在这里?”
白思微笑道:“因为有我请你们喝茶。”他很自豪。
陆忘机看一眼园中的剑客们,又问道:“他们为何要来这里?”
白思微道:“因为……”他忽然说不出口。
答案本来显而易见,“因为有名花剑会”。但白思微知道,问题既然是陆忘机问出来的,真正的答案显然不是这个。
陆忘机又拿起了茶碗,悠悠道:“请我们喝茶的人是你,请他们喝茶的人是谁?”
白思微反问道:“你知道?”
陆忘机双目一闭,道:“我知道。”
“是谁?”
陆忘机道:“是华山……”
他忽然不再说下去。因为顾人言已朝着他们三人走来。
白思微也不再追问。
不等顾人言行礼,白思微便打断道:“我最厌繁文缛节,顾兄有话不妨直说。”
顾人言微微一笑,道:“能让白公子记得,顾某荣幸。”说完看了看沈青青,道,“不过在下并不是来找公子——在下受家师所托,想请这位沈姑娘到禅房一叙。”
白思微和陆忘机互相看了一眼。
沈青青问顾人言:“你师父是谁?”
顾人言道:“风老夫人。”
白思微惊讶道:“风老夫人该有八十多岁了吧。”回头望着沈青青道,“你怎么会认识的她?”
沈青青没说话。她根本不认得这个老前辈。
陆忘机却轻轻咳嗽了一声,悄悄给白思微递了一个眼色。
白思微立刻明白了。他说:“风老夫人德高望重,我早想去问候,可否也为我引见一下?”
顾人言笑道:“下次一定带白兄去。今天她老人家说只见沈姑娘一个,连我都不能同去。师命不可违。”
白思微和陆忘机又互相看了一眼。
沈青青忽然道:“你告诉我她老人家在哪里,我稍后便去拜访。”
顾人言走后,三个人陷入了沉默。
茶碗已凉。
白思微低声道:“今日之会,是风老太太牵头?”
陆忘机道:“是。名花剑会一直由华山派出资。十年前掌门就是她。自从去年天度小浮图失窃,她又做回代掌门,于是这一次还是她。”
白思微叹道:“难怪我见到这么多华山弟子。看来她就是你说的下棋的人了。”
陆忘机不答,只一口口啜着冷茶。
沈青青忽然起立,道:“我要过去了。”
白思微惊讶道:“你真的要去?马上就要宣布第一战的对手了。”
沈青青道:“我很快就回来。”
她看着那禅房的方向,眼神很坚定。
白思微叹道:“虽说我一向欣赏不怕死的人。但是作为你的朋友,我们都希望你能活着。”
“你们放心。”沈青青笑道,“我来这里,不为拼命,只为找人。——所以我一定会回来。”
说完便拿着剑走远了。
白思微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她到底为了找谁?”
陆忘机瞥他一眼,道:“你这样想知道,为何不去问她?”
白思微道:“其实我大概能猜出一二——她要找的人,若不是萧凤鸣,一定是负心楼主。在孙伯伯那里的时候,她曾和我提过她。”
陆忘机只“哦”了一声。
白思微皱着眉,接着道:“但是负心楼主为什么会来这里?”
陆忘机忍不住问道:“你只好奇这些,难道不好奇她失踪了两天一夜,究竟是去了哪里?”
白思微扭过头来,看着陆忘机,道:“为何要好奇?那是她的私事啊。”
陆忘机望着远方道:“说的也是。”于是拿起茶碗,一口口慢慢饮着,眼睛也闭上了。
白思微盯着他看,不知不觉便皱起了眉头。
“别喝了,那茶是冷的。”
禅房花木深。
四下无人,房门紧闭。
沈青青轻轻在门上敲了三下。
“进来吧。”
那声音听上去就像一个邻家的老奶奶。
沈青青推门走了进去,低头行礼。
就在那一低头的功夫,她已将风老太太仔细打量了一遍。老太太的个子不高,头发全白了,插一根黄杨木簪,身上也穿着最普通的蓝布衣裤,只在衣角绣着喜上梅梢的花。不管怎样看,都是个非常普通的老奶奶,绝对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是堂堂华山派的代掌门。
风老太太微微笑道:“陪我散散步,如何?”
老太太年纪虽老,眼睛却很亮。
沈青青不敢怠慢。
于是风老太太迈着碎步走到墙边,把墙上挂着的一把极显眼的大钥匙拿了下来,系在腰带上。
像风老太太这样地位的人,本来不需要亲自带任何钥匙,只要交给身边人保管便可。需要她亲自携带的,必定关系重大。但若是关系重大,似乎又不该随随便便挂在墙上。
直到沈青青陪着她走了出去,看着她把房门从外面锁上,才知道这只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房门钥匙。
沈青青这才想起,那间禅房里似乎只有风老太太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风老太太朝沈青青笑了笑,道:“老人总是慢吞吞。”
沈青青道:“您一个人住?身边就没有人照顾您吗?”
风老太太慢慢道:“小顾想来。我不让。”
她说的“小顾”,指的自然是顾人言。
风老太太沿着禅房的围墙缓缓散步,沈青青跟在她身边。围墙另一侧就是会场。忽然,一阵热闹的吹打声从墙那边传来,反衬得此间更加幽静。
沈青青的心却静不下来——那吹打声表示名花剑会的时辰已到。与会的剑客们想必已就位了。沈青青生怕耽搁了,忍不住小声道:“前辈,我……”
风老太太却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着。难道她的耳朵不太好?沈青青正想再说,风老太太却忽然停下了脚步。面前是一个种满了牡丹的花圃。她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轻轻地在一枝花上抚摸着。
外面的吹打声已经停了。
“有请崆峒掌门飞罡子,为这次名花剑会讲上两句。”
接着沈青青就听见一个怪嗓门在致辞,声音很大,即便隔着墙也听得清清楚楚。这人自称是崆峒的掌门,感谢华山派邀请他来,又赞美了一下同座的峨眉掌门、武当长老。
“话说,贫道万没想到,”那怪嗓门接着又道,“封刀三十年的笑青锋,今日竟也被华山派请来。听说‘十八赌坊’已开了盘口,赌他这一次定会看得技痒,露上两手,如今已是四赔一了。”
话音刚落,一个爽朗的声音便跟着道:“哟,那我自己可以下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