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孤独的日子结束了,他却一刻也没见她脸上见过满足得意的神色。
上个月,风老太太和他说:“小顾,名花剑会再开,你用我教的剑法,去夺个魁回来。”
她说这话时是笑着的,眼睛里似乎已浮现出一个灿烂的未来。
他一直不太明白,现在终于懂了!
不管她的打算如何,他只能陪她到最后……不过是一捻红罢了,哪怕是空心岛的人来了,他也不会犹豫!
他走到弟子中间,传风老太太的话:“剑试继续,不要怠慢了客人!”
华山弟子们立刻打起了精神,各自就位。
笑青锋笑向风老太太道:“不愧是风老太太,真是好气度。”
华山弟子们一起抬头,冷冷地看着他。
笑青锋又笑道:“伤了你的人,在下实在过意不去。等今日之事一了,在下保证为他介绍个好大夫。”
风老太太道:“多谢好意。”她有意将“好意”二字加重,眼里殊无笑意。
血迹擦干,剑试再开。
一个华山派弟子给沈青青他们送来了果脯蜜饯,低着头走了。
沈青青尝了一颗橄榄,品不出甜味,只有酸涩。
白思微和她道:“风老太太有意耽搁你,如今机关算尽,你又愁什么?”
沈青青道:“我没有愁。”
她只是在想一捻红的媚笑,还有顾人言紧盯着一捻红的眼神。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两个人有些地方实在很相似,却又想不出是哪里。
她看见顾人言和风老太太说了两句话,之后便持剑上场,对上海南剑派的年轻掌门符子佩。
出剑之前,符子佩道:“不管这一战结果如何,符某今后都愿作顾兄的朋友。”顾人言两剑便胜了。符子佩将自己剑上的明珠解下送给了他,之后领着门人离开了白马寺。
顾人言和符子佩这一战本来很好看,观者却稀少。
因为人们都在看一捻红。
一捻红这一轮的对手是“惊雷剑”诸葛迅。一捻红认真道:“你罪不当死。把剑解下来,我就饶你一命。”
诸葛迅面红耳赤,怒道:“大胆妖女,我若怕你,便爬着出……”
他的“去”字还没说出口,一捻红便反手一剑,眨眼功夫剑尖儿上就多了一物,正是诸葛迅的发髻。
诸葛迅解下了剑,默默爬了出去。同时又有一个人跟着他往外爬。一捻红却身形一闪,把剑插在那人面前,笑道:“你不能走。”那人立时打了个哆嗦,身上飘出一股恶臭来。
目睹此景,白思微叹道:“这剑不好看了。我们走吧。”
说完便要起身。忽然一个华山派的低级弟子从旁边冒了出来,小声道:“三位请留步。”
白思微不快道:“今天好像不是个留客的好天气。”
“公子误会了。”那人怯怯道,“门口有人找这位沈姑娘,只找她一个。”
沈青青眼睛一亮,道:“是不是萧凤鸣?”
那人正想说什么,沈青青已飞快地奔了出去。
门口没有萧凤鸣,而是摆着一堆柴禾。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旁低头坐着。是用一把生锈的小刀,把手里的木柴削成一把剑的形状,腰背却是笔直的。
沈青青来的时候,他就这样拿背对着她。
看见沈青青来的,是那个长辫子大姑娘。她朝沈青青点了点头,沈青青也认出了她——她就是负心楼主的丫鬟月奴。
月奴道:“你好像并不惊讶。”
沈青青道:“能在你家主人左手边的,只能是她的右手。”
月奴笑道:“我们这次呀,并不是跟主人来的。”
樵夫转过身,看了月奴一眼。月奴朝樵夫吐了下舌头。
沈青青笑向樵夫眨眨眼道:“你来迟了一步,刚才有个人和你要找的人一模一样,可惜已倒下了。”
樵夫道:“我不是为他而来。”
沈青青故意惊讶道:“燕二十五来到白马寺,却不找一剑落花吗?”
樵夫道:“但他并不是一剑落花。”
沈青青笑道:“他不是,你是,你承认自己是燕二十五了!”
樵夫不说话。
沈青青叹道:“一代剑魔竟会去给人守门。看来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苦。”
樵夫只有一句话。
他说:“给我看你的剑。”
沈青青道:“但我还不确定要不要看你的剑。”停了停,又道,“我的剑,也不一定就是你要找的。”
樵夫道:“你不用看我的剑。你要看的是她的。”
“她”指的是月奴。
月奴站在那里,不知何时手中已多了一把木剑。正是樵夫削成的那把,看上去很钝,也很粗糙。
樵夫道:“这是杀人的剑。”
沈青青道:“我相信。”
樵夫又道:“我留下的二十五道剑痕,你都已看过。”
沈青青点了点头。她想起来了巨石上的那些剑痕。她还想起了在那前后发生的许多事,想起了那个黑脸疯和尚,还有之后的奇遇……
第一次看那二十五道剑的时候,沈青青曾说“我的师父一定可以破它”。
难道在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起,她便被这两人盯上了?
月奴出剑了。
沈青青之前一直笑嘻嘻的,一看见月奴的剑,她立刻变得认真了。
剑痕就是剑意死去后留下的残骸。巨石上二十五道剑痕,此时在月奴的手中获得了生命。
剑意若不死,死的便是人!
要避开月奴的剑并不困难,甚至有不少反击的机会。沈青青却迟缓了动作。
因为她根本连呼吸都困难。
明明是一把雕刻得极拙劣的木剑,为何竟会这样?沈青青不明白。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的心真的被月奴挥出的剑牢牢抓住了。
它们和师父的剑截然不同,师父传授的剑纯粹而美丽,甚至还有些伟大,因为它的极意便是归返自然。
而月奴手里的剑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如流沙,如沼泽。哪怕是白象、狮子这样的奇兽,一旦陷身其中,便再也无法逃脱。
月奴接连使出了五剑。五剑之中,可乘之机多达十三次。这些机会不断呼唤着沈青青。她几乎遏制不住自己想要出剑的*,她的手甚至在抖了!
但她的理智知道,这剑一旦刺出,便不是师父传授的剑了,她的轻率、狂妄、自负,足够将她的性命葬送。
让对手毁在自己的弱点中——难道这就是“剑魔”之名的来历吗?
“我若这样一味躲下去,到了最后,难免形疲神怠。那也不妙。”
“但月奴也是人。她见我坚守不动,时间久了,总会焦躁的。”
沈青青想了许多。她真的这样做了。
可惜她还是想漏了一点。那就是被动防守的一方,总比主动进攻的那方更易疲倦。
沈青青必须将精神集中在对方的剑尖上,而月奴的二十五剑却仿佛无穷无尽,环环相扣,每行至第二十五剑,恰好能与第一剑首尾相接,绵绵不绝。等她将第二十五剑使到第三遍,沈青青的体力便有些不支了。再想后退,背后已是白马寺的院墙。
而眼前,仍似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流沙……
她忽然记起了小时候和吴叔叔一起坐船时听说的事。
“青青,你不知道吧?沙漠里也是有船的。什么?你吴叔叔才没有吹牛。那种船是用五头小羊皮吹气编成,叫做羊皮筏子,专门用来渡过流沙。”
“流沙虽然厉害,并不会吞没一切。至少羽毛就不会。万一掉进流沙里,也千万不要挣扎,只要想象自己是一片羽毛,漂浮在流沙里,慢慢地展开手脚,躺下去……”
沈青青忽然领悟了。
她不再有意去观察月奴的剑的走势,而是把握剑的手轻轻放下,周身的剑意也在一瞬间收藏。
失去了所有剑意之后,她比月奴更无防备、更加一无所有。就仿佛一片渺小的羽毛,轻轻落在茫茫的大沙漠里。
月奴的动作瞬间凝滞。她惊讶地看着沈青青,猜测着她的用意。转眼间,剑势便挟千钧之力,向沈青青攻来。
沈青青一动不动。剑锋已行至面前,突然一转,又是从头开始,快攻了二十五剑。这一次她显然不如之前镇定,一个不慎,剑尖突然触到院墙,清脆一响,竟折断了!
燕二十五道:“月奴,停手吧。你败了。”
月奴道一声“是”,停了手,向沈青青施礼。沈青青嘴上说“承让”,心中暗舒一口长气,喜形于色。
燕二十五冷冷盯着沈青青道:“你难道不怕她换用别门剑招?”
沈青青道:“她不敢变招,因为她只相信你那二十五剑。就算她变招,我也不怕,我师父的剑本来就是天下所有剑法的克星。”
月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显然是被沈青青说中了心事。
燕二十五道:“心杂道理多,你不适合学她的剑。”
沈青青眨眨眼道:“讲得好像你很懂她一样。若你真的了解她,她为什么不见你?”
燕二十五没有回答。他说:“你跟她学了多久?”
沈青青老实道:“三年。”
燕二十五看她一眼,立刻道:“此剑不该你用,我拿走了。”
沈青青还没来得及出言反对,燕二十五轻轻搭了一下她的手腕,那把软剑就到了燕二十五的手里。
沈青青却并不懊恼,反而笑道:“也好,剑在你手里,总比被人当做赝品强。”
燕二十五看她一眼,道:“你若想要,可以找我拿。”
沈青青伸出了手。
燕二十五道:“现在不行,必须十年后。”
沈青青道:“十年我等得起,你呢,你又能等几个十年?”
她瞧瞧燕二十五花白的头发,再瞧瞧他花白的胡子,故意叹气摇头。旁边的月奴忍不住笑了。
燕二十五冷冷道:“我会努力不死。但是,在那以前,有一个人还不知是否在世。如若在世,你须得小心提防,绝对不要与之碰面!哪怕只见一面,此人定会毁了你!”
沈青青好奇道:“是谁,这样厉害?”
燕二十五道:“东海空心岛主夫人,‘心绝’萧洛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