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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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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宝瞪他一眼,抚抚胸口,用不太地道的官话道:“要死快哉。若不是怕啥笑青锋,要多想勿开才会找你们海沙帮。嘁。”

沈青青笑道:“陆宝,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有话要和你家老爷讲。”

陆宝道:“恐怕不成了。这些海沙帮的人来传话,说这几日会有人找我家老爷的麻烦,要老爷这几日分外小心,谁也不能见了。”说到这里,他又陪上笑容,“当然,少侠肯定不会害老爷,老爷也知道。只是怕得罪了海沙帮,生意上会有不方便……咦,少侠的脸色怎么不太好?阿要进来吃碗茶……”

最后这句刚一脱口而出,他就闭了嘴,仿佛在后悔这句话似的。

沈青青勉强笑道:“没什么。仔细些也是应该的。”她是想起在承恩寺目睹的李敬的死状。笑青锋他们会派海沙帮把陆大户保护起来,那么杀掉李敬灭口的只能是其他人。只是这件事若是让陆宝知道,只怕又会平添不少恐慌。“那么我走了,过几日再来。”

陆宝脸上立刻又堆起笑容道:“少侠也别急着走哇。老爷虽不能见少侠,怎么能让少侠空手回去?家里虽然没啥物事,还特意备了点薄仪,要少侠拿回去呢。”

听见陆大户还有交代,沈青青心中忽然又燃起了希望。“是啥物事?快让我看看。”

陆宝进了屋,不一会儿捧出几张纸片来,人也不走出来,只自门缝里伸长胳膊朝沈青青递过去,还含笑道:“这几日麻烦多,就别再来啦。”

海沙帮两人相视大笑。“还道是来要饭的,原来是来讨花酒钱。”说着脸上都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沈青青一看是银票,心中立刻就有些堵。“我不要钱。”

陆宝却好像手里捏着一个烫山芋,皱眉道:“推啥,快拿走快拿走。又不是讲今后就见不到面……”

就在二人你推我让的当口,空中忽然飞来两支冷箭。沈青青听见声音,立刻拉着陆宝趴下。海沙帮的两人见了,抄起大刀,就朝箭射来的方向骂起娘来。

陆宝目睹此情此景,吓得脚都软了,一直喋喋不休的嘴也终于闭上。沈青青却突然一跃而起,将那叠银票塞进怀中,抄起顶门棍,朝箭射来的方向喊道:“我沈青青一人的仇一人报,若是有心阻拦,便朝我放箭,凭什么杀人灭口?”

她的话音共流水声回荡着,眼前却是一片沉寂。只有一片斜阳,照着小桥流水,窄窄的巷子,窗口一点早亮的灯光。

两个大汉看得呆住。脾气暴躁那个半晌才反应过来,骂道:“你小丫头,扫把星,自家惹的麻烦,差点害死我们兄弟!”抡起大刀,直朝沈青青头上劈下。

沈青青看清了那刀的来势,叹了一声,拿起顶门棍,在那大汉的手腕上顶了一下。那大汉立刻抱住了自己的手腕,鬼哭狼嚎起来。

沈青青觉得有点意外,便笑道:“这是碰瓷吗?”

待发现那大汉五官都痛得扭曲了,并不像在造假,沈青青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陆宝直跺脚,道:“沈少侠,你快走吧,我会帮老爷解决。”

以沈青青的性格,绝不肯这样做。她要留下一张银票作为医药钱,那两个大汉却说什么也不敢手下。

眼前的路更暗了。

沈青青在细雨中走着,想着。

“也许我真的是扫把星。”

她刚刚找到李敬,李敬便死在她眼前。找到陆大户,门口便有人放冷箭。

还有凤鸣——她想起和凤鸣游洛阳的时候,凤鸣突然说,她想通了。那时她还不知她究竟想通了什么,现在看来,也许是她终于决定狠下心来,违抗母亲的命令,拒绝和笑青锋合作了。

若是她们没有相遇,凤鸣是不是就不会有那样的劫数?

“不对。我怎能这样想呢。”沈青青想,“凤鸣会那样做,是因为她天性善良。若我以为是因为她遇上了我,也太自大了。”

这样想,她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

可是凤鸣终归是不在身边了。好不容易交到的两个朋友,白公子和陆公子,也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这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么?

她再次走进了老君观,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桌上的灯竟然亮着。

灯下还有一封信。

“沈君足下。三日后,子时,镜湖东面跨湖桥上绿波亭,君可亲报此仇。山阴陆。”

沈青青心中一惊,急忙去找早晨刚刚写好,放在桌子上还未及寄出的那封信,却已找不见了。

想起自己刚才在陆大户门口喊的那一声,她不禁汗毛倒竖。

李敬的死,陆大户门口的冷箭,都比不上一个仿佛如影随形,进出家门如探囊取物的威胁来得可怕、来得可恨。

她已决定一去。哪怕等着她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凤鸣,如果是你在这里的话,大概也会前去的吧。”

因为凤鸣说起她空心岛世世代代引以为豪的机关术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总有一种特别的神采在飞扬。

在凤鸣心中,那沉甸甸的家族究竟代表着什么?沈青青虽然不太能感同身受,却很希望能够理解她。

现在她终于有机会去理解一下了。

但是在那以前,还有一件事。那就是陆大户给她的那叠小额的银票。

她从怀中取出了那叠银票,在灯下一张翻看起来。

银票没什么好看的。尤其是小额的银票,几经转手,难免脏兮兮的。

好看的,是银票中间夹着的一张纸。

沈青青起初也忽视了它。多亏那两支骤然飞来的冷箭,让她用正推阻银票的手拉住陆宝趴下,无意中对那叠银票多看了一眼,这才瞧见了不一样的一角。

直到那时她才明白,那两支冷箭,定是为这夹带的东西而放。陆宝那一刻也不想把它在手中多留的神情,顿时让她更加相信自己的想法。

那时她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

陆大户虽然暂时做起了缩头乌龟,却并未弃她的托付于不顾!

倘若再推阻,让这东西留在陆府,陆大户便真的有危险了。所以在她直起身的时候,毫不犹豫抓起了这叠银票,放在怀里,果然不再有冷箭射来。

她虽然心里稍安,却又觉得有些奇怪:从李敬之死来看,这暗处的人显然是不惜杀人的,却为何对她沈青青心慈手软?

如今在灯下,她很快便把那张纸找了出来。

那是一张当票存根。折叠得和银票一般大小,混在银票的中间,几乎看不出什么分别。

现在,沈青青终于可以将它摊开,看一看这个李敬究竟在陆大户的当铺里藏了什么秘密。

“三成新旧羊皮袄一件。半旧羊皮靴一双。足金首饰三件,重二两。废铜烂铁一块,重一斤七两。形状如图。”

唯独“废铜烂铁一块”这里,用朱笔打了个圈,写着“已赎”。日期却模糊了。

当她看见那废铜烂铁的图形,眉心立刻深蹙起来。

那当然不是废铜烂铁。世界上没有一家当铺肯给废铜烂铁做典当的。

从形状上看,那显然是一件机关——会杀人的机关!

已近子夜了。

灵堂缟素。烛火荧荧。没有悲声,因为众人已不再有悲恸的力气。

山阴陆氏上一代家主陆艺公抱病多年,药石均是无效,此番离世,家里的人哭也哭了,喊也喊了,心中却都松了一口气。只要捱过这三夜守灵,便可把这老太爷抛在脑后,只消逢年过节请出来拜拜了。

但三夜守灵也不是那么好捱的。尤其到了第三夜,哭也哭不出,又不能说话,众人都有些尴尬。

陆忘机忽然开口了:

“忘情、忘关,明日还要上家塾念书,先去休憩吧。”

这两个小孩,都是陆忘机快二十岁时才多出来的弱弟,此时也不过是十岁的童子。听说免于守灵,脸上忍不住多了喜色。他们的两个奶妈也赶紧站了起来,把孩子带了下去。别的下人看见了,忍不住面露艳羡之色。

陆忘机道:“其他人也都休息去吧,你们已经守了两日,日间的活又较往日为多,今日早些休息,老太爷想必能体谅。”

下人们互相看了一眼,连忙向陆公子行礼,退了出去。

转眼之间,灵堂里便只剩下了陆忘机,和一个时常为他捧梅的书童。

陆忘机道:“你为何还留在这里?”

书童垂泪道:“老爷没了,公子喜欢的白梅也没了。我若也走,就只剩公子一人了。”

陆忘机微笑道:“这有什么关系。我最喜欢一个人待着,你还不知道么?回去吧。”

书童还是不肯起来,陆忘机摇头叹了一声,突然出手如电,那书童立刻闭上了眼睛,垂下了头。

陆忘机抱起那书童,平放在供桌上,道:“莫要怪我点你睡穴,实在是有些事情……只有一个人才能做啊……”

他走出了灵堂。

月色凄迷。

陆忘机依旧是一身缟素,肩上荷着花锄,手提一个四方包袱,踏着这凄迷的月色,走向陆家的后山。

相比刚才在灵堂之中,他此时的眼神更为悲戚。这当然是不能在旁人面前展露的,而他要去的地方更是秘密。

等看见面矮树上系着的白布条,他终于停住了脚步,把花锄从肩上放下,开始掘土。

他虽是个公子,因为曾经习武的缘故,做起体力活并不太糟。没过多久,花锄底下就多了一个小小的墓穴。

这时,他才将那随身的四方包袱打开,里面是个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剪光秃秃的梅花,没有花,也没有叶。

“白梅啊白梅,我本以为连我都化成尘土了,你还能在我窗下迎风沐露。几时会想到,花会比人先夭亡呢?”

他叹了一声,接着道,“那么多梅花,独你是最合我心意的一树,偏偏又是命运最多舛的一树啊。匠人以你为凡品,弃你于别院,被我找了回来。扬州一品楼之会,骤逢石灰之厄,险些误你性命。送你回山阴,命人好好伺候,家人来信,说‘明年便可放花’,谁知我回来才不到三日,便……人道男子无情,种兰花便没有芳香。陆某何罪,竟使你枯萎如此……”

他又叹了一声,合上了木盒,放在穴中,开始填土。

“也许我的确无情。”他忽然道,“父亲临终前,终于肯承认了,沈千帆夫妇之死,我陆家难辞其咎。只是父亲非但不肯透露更多内情,还要我小心提防,不可再使外人知道此事,必要时亦可采取极端……我那时为何要答应!倘若白兄当真属意于沈家姑娘,我又有何面目再见他们二人?而我心中竟无后悔之意……我果真是无情之人吗?父亲说,从二十年前那事发生起,他手栽的梅花就再也没有活过。莫非今后我也要沦落如斯?”

他又撒上了一抔土,将土堆成了坟茔般的形状,双目微闭,合十祝祷道: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我为你做这些事,若让外人看见,定是会觉得酸腐可笑。但我做这些事情,本不打算让人看见。下次来时,我还要为你树一块碑。”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怪笑。

“可笑,可笑,可笑至极!”

那声音既怪且狂,犹如山精木魅。陆忘机猛然回头四望,大喊道:“是什么人在说话!”

他这一问过后,那笑声益发飘摇无定,回荡在树木间,仿佛四面来敌:

“木头死了,你给装在木头肚子里,那等你死了,是不是也要装在别人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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