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了想,苏娘又苦笑摇头。
“天底下穿红衣的人那么多,那萧凤鸣怎会偏偏被我遇上?难道他不是萧凤鸣,我就该把他赶出去么?”
但世间很多事都是这样。该为别人多想一想的时候,偏偏忘记了温柔。该留下的人,又偏偏赶走。
苏娘后悔了。
她跑到窗前,推窗望去,外面已不见了那个人的身影。她急得一跺脚,扭身就要往屋外跑。可是刚刚踏上楼梯,就看见门口的灯亮了起来,门口做事的两个哑巴正向着外面不住地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她已不能再追出去,只能悻悻然折返回了屋中,重新在镜前坐下,准备补一补口脂。可是刚打开妆奁,忽然又觉得屋里太过昏暗,于是就先点上了灯,又坐回镜前,拿起口脂,刚往镜中看一眼,就忍不住“啊”了一声。
因为镜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屋子里已多了一个四十多岁,穿灰袍子,剃短了头发的男人。
男人就坐在她身子正后方的角落里。既不高大,也不英俊。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那一种类型。之前屋里昏暗,苏娘没点灯的时候,他几乎和屋子的色调融为一体。
听见喊声,这男人抬眼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苏娘觉得脚底发凉。“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变了。
灰衣男人道:“有人从窗户出去,我便从窗户进来了。”
那声音有点沙哑,不仔细听,完全听不清。好在苏娘的耳朵不差。她听清了这灰衣男人的每一句话,心底的凉意就沿着双腿往上窜。
——他看见那人离开了!
苏娘强作镇定道:“你……你打算来做什么?”
她暂时还不太怕。这个灰衣人应该不是为了离开的那人而来,否则他现在就应该在远远地追赶那人,而不是从窗口进来。
另一种情况,这个灰衣人以为自己发现了这件事,便可以来敲诈她。若他这么想,那就错了。苏妈妈虽然严厉,但若一旦牵扯了苏楼姑娘们的名誉,总是不惜使出任何手段。
能让她怕的,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这个灰衣人瞧见他们认识之后,就打算拿她作为吸引那个人的诱饵,若是这样,她就是真正地卷入漩涡之中,身不由己了……
好在苏娘还有她的武器。
她没跑,甚至没有起身,只是在凳子上盈盈转了个身,道:“反正现在没什么人,我们来聊聊吧?”
她的身体在凳子上折出了三道弯,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然后她露出了笑。长安城里,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住她的笑。
这灰衣人想来一定动心了。
灰衣人突然将手伸入袖中。
苏娘的笑容变了。她从没想过,一个人面对她最有力的武器时,竟然可以动得这样快。他要拿什么出来?是刀,还是绳索?
都不是。
他只拿出了一枚双陆棋子,通常叫做“马”的东西。
马是黑色的。
苏娘怔了一怔,道:“你要下双陆?”
灰衣人张了下嘴,还未说什么,楼梯上就忽然传来了响动。灰衣人蓦地起身,绕到了屏风后面。几乎同时,隔壁的茶室里有了动静。难道客人已经来了?那茶室与苏娘的房间恰有一门之隔。苏娘急忙走到门缝边上窥看——这门缝本来就是做这个用处的。她只看见一个哑巴一面点头,一面引领一个白衣的公子引进了隔壁的茶室坐下。
白衣公子刚一坐定,就把自己的宝剑解了下来,旁若无人地放在了桌上,之后就垂下目光,观察起自己的手指甲。
苏娘只看了那剑一眼,心里就暗暗震惊。
大的夜明珠,她已见过不少,自己的百宝箱里也有几颗。可是从来没见过哪颗夜明珠,比这白衣公子宝剑上悬的哪颗更大、更纯净。
——这公子难道就是今晚的主客?
有这样大的夜明珠在身上,苏妈妈一定高兴坏了。
但相比带着一把浮夸宝剑的白衣公子,苏娘更在意刚才那个灰衣的男人。她总感觉那人会危机她的性命,而夜明珠显然不会。
就在这时,茶室的门又开了。
这次走进来的,一前一后,一老一少。
老者脚步缓慢,意态闲然衣着虽然朴素,却很得体。
但是这样的老人,苏娘几乎每天都会见到。倒是那个少年,引起了苏娘的注意。
那少年穿着一身黑衣,身形颇瘦小,脖子上还系了一条红巾。
——苏娘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是女子所扮。系那条红巾,只是为了不让人看见她的喉结。
但其实男子中也有喉结不明显的,一如女子中也有喉结特别突出的。这个改扮,实在有些画蛇添足。这人却仿佛觉得自己的改扮很成功,大着胆子,充满好奇地看来看去。
苏娘可以明白她的好奇。只要不是这种地方出身的女人,都会很好奇这种地方的样子。
而苏娘也很少有机会能见到外面世界的女子。
“丁少侠,请。”
“尉迟前辈,请。”
这一老一少谦让了一下,便坐下了。
那老人显然知道这“丁少侠”是个女子,却装作浑然不知,对她又是拍肩,又是握手。
这样厚脸皮的事,苏娘以前也听说过。亲眼看见,却是头一次。
那“丁少侠”显然有些不舒服,却以为这是自己改扮太成功的缘故,也只能忍着了。
他们面前那白衣的男人冷冷瞧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翻来覆去地看起自己的左手来——这显然是他用剑的那只手。
那“丁少侠”看了他那只手一眼,眼睛一亮,道:“阁下可是若耶溪畔、百剑山房的姬情姬三公子么?”
白衣男人道:“正是。”
那“丁少侠”大喜起来,“在下峨眉派丁云。这一位是‘神拳门’的尉迟老先生。”
姬情冷冷道:“丁云?我只听说峨眉派掌门有个大弟子,名叫丁晓芸。”
“丁少侠”脸上顿时一红,道:“那……是家姐。”
姬情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尉迟老爷子笑着摸了摸小丁的肩,道:“小丁,什么是‘老先生’,我很老么?”
小丁只好笑道:“不老,不老,您还年轻得很呐。”
尉迟老爷子又向姬情笑道:“洛阳名花剑会,未闻姬三公子英姿,真是一大憾事。美名让那沈青青独得,实在名不副实。”
姬情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以手轻轻弹了弹桌上的剑,道:“这把剑正在紧要关头,离开不得。也没什么遗憾,他日我胜了那沈青青便是。”
苏娘听说过沈青青这个名字,好像是在洛阳夺得了剑法天下第一的称号?此外苏娘就一无所知了。现在看来,那场剑会并未囊括剑界所有名流,这个姬三公子就没有去。“果然‘天下第一’这种话,只要说出口,难免要打些折扣。”
小丁也意气风发起来,大声道:“不错,那是早晚的事。先除去笑青锋一伙,然后……”
尉迟老爷子道:“且慢。——你我三人是否该先把信物拿出来看一看?姬三公子,原谅老朽胆小,此事极为秘密,还是谨慎些好。”
姬情淡淡一笑,手掌一翻,魔术似地多了一物,丢在桌上。
苏娘看得睁大了眼睛。
那也是双陆的“马”,和那灰衣人拿的一模一样,一只黑马。
尉迟老爷子笑道:“如此一来,老朽也可以放心了。”
他和小丁同时摊开了手掌,里面也各是一只黑马。
尉迟老爷子道:“小丁说她是替峨眉掌门来的。”
姬情道:“我也是一样。家里那老家伙病了。扔给我这个挑子。”
小丁一拍手,道:“这样还剩下两个人。韩让恐怕已经来了……”
她话还没说完,姬情就皱了一下眉:“韩让?那个杀手?”
尉迟老爷子道:“我也觉得古怪。不过那一位既然作出如此安排,想必有她的道理。谁让她曾经是江湖中最聪明,最可怕的一个……”
小丁和姬情都沉默了。
苏娘听到这里,才有些明白了他们聚会的缘故。
小丁忽然颤声道:“说不定她也来了!她正躲在这里,悄悄观察我们……”
尉迟老爷子笑道:“小丁,你怕了?你不是男子汉么?”
小丁嘟起嘴道:“谁说我不是男子汉了。”
姬情轻轻咳嗽了一声。
尉迟老爷子道:“姬公子?”
姬情道:“你们刚才说还剩下两个人,一个是韩让,另一个呢?”
小丁睁大眼睛道:“原来你不知道?”
姬情道:“家父只和我说一共有五个人。”
尉迟老爷子道:“原来如此。还有一个人嘛,名声不是太好。是‘事不过三’赵不三。”
姬情顿时脸色一变。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几声大笑,震得门框嗡嗡作响。
“没想到你爷爷的大名,最近是越来越响啦!”
说完,茶室的门就被一脚踹开了。一个身长五尺的胖子用耳挖子剔着牙齿,阔步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衣服都是极好的料子,尺寸却不大合身,不但紧巴巴的,连扣子都崩落了两颗,仿佛是刚从被人身上剥下来的一般。
姬情霍然起立,向身边两人一抱拳,道:“在下告辞了。”
说完拿起宝剑,就要走出房间去。
尉迟老爷子连忙伸手拦住他:“姬三公子请留步。”
姬情冷冷道:“鸟兽不可与同群。我若知此人要来,绝不会在这里坐下。”
尉迟老爷子笑道:“公子误会了。这位赵先生虽然名声不大好,人却很可靠,绝不会出卖我们的。”
“出卖?”姬情一皱眉道,“我懂了。阁下疑心我走出这门,便会出卖你们几位。——那也未免太小瞧了姬某人!”
小丁着急道:“三公子,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啊。尉迟老先生德高望重,说的一定有他的道理。”
姬情却只“哼”上一声。
赵不三又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小姑娘眼力不差。”小丁嘀咕道:“谁是小姑娘了。”
姬情看看小丁,看看尉迟老爷子,最后看向赵不三,道:“阁下若果真可靠,那今日之会,何故来迟?”
赵不三挠挠脑袋,道:“唉,这事确实……因为我刚刚成了个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