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让道:“刚才我吻你的时候,就掉换了两只杯子。”
小丁挣扎了许久,终于能将手指伸进自己的喉咙,抠挖起来。
但是她这一夜什么东西都没吃,所以也吐不出什么来。
韩让冷冷道:“你知晓我的身世,才有意让我配合那个人行动。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来,也一定会额外取走他的命。只要我报仇之后,情绪冲动,你就有可乘之机了。”
“又被你……看破了……很好,很好……”小丁的两眼圆瞪,仿佛要凸出来,突然一声尖笑,道,“杀掉亲生父亲的感觉,怎么样啊?”
她说完这句话,就扑通一声,从凳子上跌落在地。
韩让的呼吸微微一顿,袖起匕首,霍然起身。
他在这里耽搁太久了,这并非他的风格。这也许因为他虽然习惯了杀人,但报仇却是头一次。
杀人过后他感受到的是深深的厌恶,但是不管那厌恶有多深,十天之后都会完全退去。
但报仇带给他的,却是一瞬间的痛快,和与之不相称的,近乎永恒的空虚与麻木。
于是他什么都没多想,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眼前是窗。
虽然不是他最初进来的那一扇,却和那扇一样宽,一样高,只要轻轻一跃,他便可以和来时一样轻松离开。
窗外的天空,月亮还挂在那里,满月。
“好想一直看着这样的月亮啊。”
心里的空虚,仿佛一瞬间都被月光填满。
但也就是一瞬间的工夫,这样的愿望再也不能实现了。
两眼依旧望着这月亮,他慢慢地躺了下去,好像很累了,只想躺下来赏一赏这月色。
在他身后,女人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了,而他已再也不能动。
小丁。
小丁亭亭地站在他身后,晃着手里黄铜铸的机关针筒,笑道:
“原来这东西这样好用。那老不死得方才说得有道理对,这世上既然有了机关,铸剑的技术再好,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说完,慢慢在韩让身边蹲了下去。
“平时下手之后,总会仔细观察对手的死活,报仇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呢?”
她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用手分开韩让的眼睑。
这个问题,她已得不到答案——那瞳孔已散开了。
“虽说你不该背对着我。不过,即便你走近来看我,你的匕首到底能不能比它更快?”
她说完,歪着脑袋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她叹了一口气,坐到桌边,晃了晃酒壶,为自己又倒了一杯。
“这么好的酒,下了毒进去,就真的可惜了。”
她将酒端到了唇边,却又没有急着饮。
“不过,就算没有毒,只有一个人饮,岂不是也很可惜?”
说了这一句,她就拿起酒壶站了起来,迈着轻盈的步伐,往苏娘的卧房中走去。
卧房静悄悄的,没有点灯,只有很美的月色。
“苏姑娘,快出来,陪我喝上两杯,好不好?”
她大声喊着。
没有人回应。
“韩让熄灯的时候,我就在门口的方向。我知道你逃不出去,你就在这间屋子里。出——来——吧——”
她这样高声说着,拿着酒壶,在屋子里晃荡着,寻找着,一会儿扫扫床下,一会儿翻翻箱子,还把妆台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简直是有意弄出这样大的动静。
动静越大,她笑得越开心。
因为她早就知道,苏娘不会在这些地方。
屋子最醒目的地方摆着一只花梨的大衣柜。
在刚才那一瞬的黑暗中,苏娘最容易想到的藏身之处,只能是这里。
这些动静,和方才她那些自言自语的话,都是说给柜子里的苏娘听的。
只要想到苏娘听到这些声音瑟瑟发抖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感到兴奋。
时候差不多了。
她走到了雕花的衣柜面前,有意停了一阵,然后一边笑,一边打开了衣柜。
苏娘果然缩在那里面,两手握着烛台,颤抖着指向小丁。
但她的身体已因为惊吓而瘫软,没有了任何将它刺出的力气。
小丁笑得更开怀了。
“原来你躲在这里,让我找得好苦哟。”
说话的功夫,她已封住了她周身的穴道,然后没费什么劲儿,就将她手里的烛台拿了过来,往地下一丢。
烛台摔在地上的时候,苏娘颤了一下。
小丁的眼睛更亮了。
她右手里还拿着那只酒壶,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左手抚弄着眼前人的嘴唇,用指尖将那珍珠般的牙齿轻轻顶开,右手却强行将酒壶的壶嘴伸进了齿间,慢慢倾斜。
酒浆从苏娘的唇齿间溢了出来,沾污了衣衫。苏娘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小丁的脸看,一刻也不移转。
只要稍微的偏转,就会让她之前因为惊恐而盈满眼眶的泪水滚落下来。
她不想让这个恶毒的女人看见自己的软弱。
她不明白:这个女人,看上去年龄比她还小一些,为何心机竟会这样深沉,这样狠毒?
小丁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就是这个眼神。——刚才你看尉迟老爷子也是这个眼神。我一看见这眼神,心里就想,为什么我不是夜游宫里的人呢。”她附在苏娘的耳边,语调暧昧地说,“听说在那个地方,就算是两个女人,也……”
小丁只把话说了一半,就不再说,嘴角带着微笑,观察着苏娘眼神的变化。
苏娘的眼神果然变了,混杂着震惊,迷惑和恐惧,浑似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孩子。
“咦,难道你居然相信我是夜游宫的人?”小丁故意惊诧地挑了一下眉毛,然后笑道,“我当然不是啦。那只是以防万一的谎话。若是那机关针筒没能杀得了韩让,让他跑了,他也只会以为是夜游宫暗算了他,而不是我们峨眉派。”
苏娘颤声道:“峨眉派……怎会做出这种事……”
小丁笑道:“夜游宫可以做,峨眉派为什么不能做,真有意思。我的小心肝呀,我把这样大的秘密都告诉了你,你打算怎样报答我?”
见苏娘一声不响,小丁的唇边升起一丝坏笑,伸手就拔下了她头上的碧玉簪,用簪尖儿挑起了她的下巴,道:
“不管怎么报答,最好快些。——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
“她不会死的。要死的人是你。”
一个冷淡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
小丁一回头,窗前的屏风上,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就坐在窗口。既不高大,也不魁梧。反而有点瘦。
即使隔着屏风,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憔悴与寂寞。
但就是这样一个瘦小的人影,却让小丁花容失色了,因为在屏风的缝隙间,她看到了这人身上衣服的颜色。
一种明艳鲜亮的红。
武林中每一代都有那么几个爱着红衣的人。
但是此时此刻,小丁心中想的只有一个。
萧凤鸣!
她是早就来了,还是刚刚才到?
她出现在这里,仅仅是巧合,还是这次行动已经败露?
就在刚才,苏娘还说过,她曾经和萧凤鸣见过面。
难道那并不是谎话,而是真的?
小丁忍不住回过头看向苏娘。苏娘低垂了眼帘,泪珠儿一滴滴的往下掉落。
——她显然也知道了来者是谁。也许她缩在衣柜里的这段时候,就一直在祈祷着这个人的出现。
小丁忽然笑了。
“就算你能杀得了我,也已经迟了。我就在这女人的旁边,你却隔了一张屏风。我只要动一动手指,这个女人就会死。而你就算能杀得了我,也只能替这个女人收尸。”
她手中的碧玉簪,依然挑着苏娘的下巴。
“你可以试试。”
那声音竟似丝毫不在乎苏娘的死活,而且仿佛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在乎的事。
但世间除了暗器通神的萧凤鸣之外,还有谁能说出这样的话?
小丁沉默片刻,忽然向那屏风道:“我有一个问题。”
屏风那边低低地“嗯”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小丁笑了一笑,高声道:“萧公子炸死别人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
据她所知,萧凤鸣虽然号称机关天才,暗器王者,却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一次也没有。
但是在前日绿柳庄的事件中,却有人被当场炸死,还有几人身受重伤。
不管是谁,第一次杀人之后,心情都不会好过的。尤其是杀人并非出自本心的时候。
屏风那边果然陷入了片刻的沉寂。
小丁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她知道不论武功,还是计谋,她都绝对胜不了萧凤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这个人的弱点,折磨她的心。
这当然并无什么大用,但只要能够在死前让这个人心痛一下,她也就满足了。
“并不是谁都能让曾经名满天下的公子心痛的。”
“从今以后,每当你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的事,也一定会跟着想起我来。这样我即便死在你手上,赢的人还是我,不是你。”
心里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死了。
“——你以为我会杀你?”
听见这句话,小丁一怔。
“不管我杀你与否,你死已是定局。没能把看见这事的人悉数灭口,你上头的人岂会轻易饶你?”
停了停,那人又道:“我杀,还是让别人去杀?——能让别人替我代劳的事,我当然懒得去做。”
语调中仿佛有些笑意。
小丁的脸色更加苍白。
她不禁想象了一下自己将来的命运……
“我……我宁可选择死在你手上!”
“你没得选。”
这绝情又简洁的回答,让小丁的身子不禁抽动了一下。
“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你手中的东西,走出去。——如果你真的够本事,就离开这里,活下去。”
屏风那边的声音,显然是听上去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
但其中却藏着一股威严,让人不得不服从她的命令。
那“活下去”三个字中,还有一点恳切,一点温柔。
那是让人根本无法拒绝的温柔。
小丁握着玉簪的手慢慢颤抖,最后一咬牙,将那玉簪插在了苏娘的襕裙里,转身走了出去。
临出门时,她又回头道了一句:“你今日放了我,他日后悔,不要怪我!”
屏风那边依旧没有回答。小丁恨恨转身,跑了出去。
苏娘还在衣柜中。
小丁跑出去很久,那红衣的少年才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这间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个。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最初,只是多了四具尸体,碎了一扇门。
少年慢慢走到她面前,皱了一下眉,然后解开了她身上的穴道,轻轻道:“你不用怕。她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苏娘就势投向那少年的怀中。
是男子,还是女子,都不重要了,她渴望一个拥抱,可以让她大哭一场,庆幸自己还活着的拥抱。
但她刚扑过去,那少年就往后踉跄了一步,仿佛将要站立不稳。
苏娘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抓在了肩头先前的伤口上。她抬头看那少年的脸,那张脸本来就很白皙,此时更是几无一点血色。
这个人的伤,远比她想象的要重。没有和小丁动手,也是因为凭着这样的身体,根本不可能胜。
那些吓退小丁的话,竟全部都是虚张声势出来的。
“萧……”
苏娘只说了一个姓,便犹豫了。
她不知自己该叫她萧公子,还是萧姑娘。
萧凤鸣的身体当然是个女人。
但她女扮男装了这么多年,会不会希望别人把她当成男人看待呢?
不管怎么说,苏娘打定了主意,不管这个人选择哪一种称谓,她都愿意这样称呼这个人,绝不会有一丝犹疑。
这时,红衣的少年嘴角勾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我不是萧凤鸣。”她说,“你认错人了。”
“你不是?”
苏娘不能相信。
是她羞于承认自己的名字?
还是因为她正遭遇着那个笑青锋的追捕,不便透露身份?
“如果你怀疑我的真心,觉得我会出卖你……”
“我真的不是。”
红衣的少年说完这一句,就离开了她的身体,仿佛不喜欢这样的身体接触。
苏娘顿时心如死灰。
“至少让我知道你是谁吧。”
红衣的少年道:“我姓沈……我叫沈青青。”
沈青青!
苏娘的眼睛不自觉睁大了。
“这个人,就是刚才被姬情视为敌手,在洛阳的什么剑会上,拔得头筹的那个?”
“早听说她是个女子,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
“那么她应该早已名满天下,为什么会流浪?为什么没有剑?”
“更重要的……她为什么要打扮成萧凤鸣的样子?”
数不清的问题冲击着苏娘的心,却不知该不该问,更不知该先问哪一个。
她居然就这样呆住了,直到她发觉沈青青的嘴张了张,好像说了什么,才回过神来。
“什么?”她问。
“绿柳庄在哪里?”沈青青又问了一遍。
苏娘还不太明白。
“罢了,我去问别人。”
那少年爬出了窗子,转眼便不见了。
苏娘急忙跑到窗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没有回答。
望着逐渐发白的天际,苏娘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绿柳庄……萧凤鸣不就是从那个地方逃走的么?”
她隐隐发觉,这个沈青青和萧凤鸣之间,仿佛有一种很深的羁绊。
这种羁绊,她永远得不到,也永远理解不了。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不能了!
永远也不能了!
她坐在镜前,看着自己被泪水弄花的滑稽妆容,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也变成了哭腔。
“……是谁!”
镜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妇人的影像,就立在苏娘的身后。
这位妇人,就是苏娘神通广大的养母,她唯一的依靠,苏妈妈。
这些年来,苏妈妈的髻上总带着过于璀璨的珠宝,好让人无心留意她的年纪;脸上也总是盖着厚厚一层脂粉,好提醒她收起激动的表情,免得露出皱纹。
但现在,那些珠宝正一齐微微颤动着,眼角眉梢也多出了愤怒和懊悔。
因为她已看到了茶室中的景象,也看到了这屋中的狼藉。
她恨那个太爱钱的自己,更恨那些不懂规矩的江湖人!
“是谁!”
苏妈妈又高声问了一遍。
望着镜中苏妈妈的目光,苏娘的心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沈青青……”她回过头,两眼含泪道,“是沈青青!”
苏妈妈脸色一变,霍然转身,登登登走了出去,砰地关上了门。
房门之外,本来在大门口迎客的哑巴正垂手候着,背弯得像只虾。
“那些人的相貌,你都记得?”
哑巴点了点头。
“苏娘的话,你也听清楚了?”
哑巴又点了点头。
“全都禀告给宫主,不要遗漏一个细节。”苏妈妈冷冷道,“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