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四把剑在剑阵中相遇,构成的奇景,又并非四个人武功的简单相加,而是两两映照,交相辉映。
张孟尝已相信,即便是传说中无双无对的一剑落花之剑,还是剑魔燕二十五的那二十五道剑痕,恐怕都不能与这样的剑阵相比!
“能为了那个贱人,看一眼这样的剑阵,此生也是无憾了!”
就在张孟尝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他意想不到的一幕。
在他身旁的竹剑突然大喝一声,口涌鲜血。
然后是菊剑、兰剑。最后连梅剑也是同样。
女人笑道:“既然累了,不如就躺下来歇歇。”
她话音刚落,四位老人便纷纷应声而倒,他们的剑也掉落在他们的身边,再也拿不起来。
恐惧的阴影,再次笼罩上张孟尝的头顶。
这女人究竟是使出了什么样的邪法?
女人朝他走了过去,幽幽地叹了一声。
“惊异么?奇怪么?该惊异的人,明明应该是我。梅兰竹菊四君子剑,居然会如此不堪一击。”
张孟尝嘶声道:“你……你下了毒!”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好像也正翻出阵阵苦味……
然后他吐了。
这并不是中毒,而是恐惧的自然反应。
女人似乎很讨厌他吐出的气味,皱起眉道:“下毒?我只是给了他们接触毒物的机会——选择将毒物混在饭食中的,是他们自己。”
“你说他们……是自杀?”张孟尝刚说出这一句,突然惊觉,这个女人所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女人所暗示的事实,要比这个更加可怕百倍。
女人道:“他们若是自杀,你的妻子也是自杀了。”
张孟尝周身一颤,面如土色:“你是什么意思?”
女人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
张孟尝咬牙笑道:“原来夜游宫要杀我,只是因为怀疑我老婆的死因。——果然天下的女人是一帮。好吧,我便告诉你们夜游宫。我老婆确实是自尽。她是因为不堪表兄的骚扰,才含羞做出样的傻事。只恨我没有早些觉察到……”
女人的眼神却没有一点改变。
张孟尝忍着后背层层冷汗,昂头道:“你是不信也好,是要把责任推卸在我的头上也好,我张某人都安然接受。你若真要杀我,我们夫妻也可以团聚了。”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洒了两滴眼泪。
女人道:“很好。”
女人话音刚落,突然出手如电,封住了张孟尝的穴道,使他动弹不得,将他随手甩入椅中,接着,一脚踏在椅上,一手信手提起桌上酒壶,另一手拗住了他的头颈,将烈酒从他鼻孔中倒注进去。
酒味辛辣,男人立刻承受不住,大叫道:“不是这样的,我错了,不是这样。”
女人说:“那是什么?”
“她跳下去之前两天,我打过她……但她确实是自己跳下去的啊!她自己要轻生,我是无辜的啊!”
女人没有说话,从两乳中间的缝隙里拿出了一把小小的尖刀。男人的瞳孔顿时放大了。然后她将刀锋在男人的脖子上轻轻蹭了蹭,男人的瞳孔又吓得紧缩。
男人后悔起来,当初为什么要听从那四个成事不足的老头儿的建议,挪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应敌。如果在主屋那附近,仆人立刻就会听见他的大呼,前来救他。
若是那样,至少可以拉几个忠仆一起上路。
就在这时,刀光突然一转。男人顿时一声惨叫。
刀刺进了他的手背。
也就是这一记惨痛,终于让他清醒过来,这个女人并不打算向他询问事情的经过。只是想让他亲口说出他做过的事情。
“嗬嗬……你不过想听一个……你满意的答案……”
女人将刀拔了出来,男人的手背顿时血流如注,嚎叫起来。女人皱了一下眉,又封住他一处穴道,那男人顿时喊不出声,面孔却因为痛苦扭得变了形。
女人看着那张脸,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低声反问道:“我满意的答案,不是事实么?”
她再一次刺出了她的刀。
刺向了男人的胯下。
看着一屋子的死人,和面前半死不活的这一个,女人擦了擦自己面上的血,慢慢站了起来,走出了屋门。
外面正有几个与她相仿的黑衣蒙面少女在等着她。她们的打扮很相似,只是没有金腰带。她一出来,那几人便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一个少女先走了出来,手里拖着一只麻袋,里面显然装着一个人。又过了一会儿,另外几个少女也走了出来。
金腰带的女人道:“都收拾干净了?”
其中一个施了一礼,道:“干净了。”
金腰带的女人道:“很好。光明永归吾主。”
“光荣永归吾主。”
她们翻身上马,从山庄围墙的上的缺口往破晓走去。
她们起初走得很快,走到了大路上,就渐渐慢了下来。
路上没有行人。
少女们在马上脱去了她们的黑衣裙,露出了底下的男装。
金腰带的女人走在最前面。她也在马上解下了她的腰带,脱下了她的外衣,束起了她的长发,亮出了她左肩上银色的昙花。
那是夜游宫左护法的标志。
她皱起眉头来,盯着那朵昙花看了看,然后将这朵有昙花的衣服也脱了下来。
“左护法真是厉害,居然只靠一个人,就破了梅兰竹菊四君子剑阵。”
“咱们一门之中,除了大宫,武功最高的就是左护法了吧!”
少女们笑得很开怀。
左护法忽然勒住了马。
少女们立刻不笑了。
她们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对于她们尊贵的共主是一种怎样的冒犯,于是纷纷勒马,下跪请罪,说自己不该在背后对主人妄加议论。
左护法却在马上坐着,笑了。
“你们紧张什么。你们说的虽然不对,但夜游服还在我这里。在我面前说,就与在大宫面前说一样,算不得背后议论。”
少女们还依旧匍匐在地上,丝毫不敢起来。
左护法笑道:“罢了,你们先起来,我跟你们讲一讲大宫当年的故事,就算扯平了,如何?”
少女们互相偷看几眼,这才慢慢爬起来,回到了马上,继续前进。
“若不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剑在山上四十年中彼此失和,生出嫉妒之心,竟然互相下毒,也不会落得一个凄凉的收场。
“虽然是他们自己害了自己,并非我用武功胜了他们。不过只要假以时日,勤加练习,这春夏秋冬四君子剑阵,也并非牢不可破。我已将他们的剑法要诀记在心中,待回宫便可整理出来,为我所用。”
少女们立刻说:“左护法真了不起。”
左护法淡淡一笑,道:“笑话。参不破《太阴心法》第九层,有什么了不起?”
“整个夜游宫,也只有大宫一个人抵达过那样境界。左护法的境界,我们众姐妹已是高山仰止了。”
“你们会这样说,那是因为你们从未听说过当年的大宫。”
少女们静静听着。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的大宫,是今日大宫的师父。是一位雍容高贵,心思缜密,雷厉风行的主人。
“那位大宫,一生都没有遇到中意的男子,所以也只收了今天的大宫一个人做她的徒弟。
“在她做大宫的任上,夜游宫渐渐发展起来,由不到百人的规模,发展到了近千人。那时的夜游宫,还不像今天这样闻名,众人也只知道是个抚养孤女的地方。”
一位少女黯然道:“若是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外人不会误解我们,也不会毁谤大宫……”
其他几人脸上也露出了类似的怅惘神情。
左护法道:“你们还是太年轻了。若要谋生存,从男人的嘴里夺口饭吃,必须先让自己强大起来。我接下来的话,便是证明——那位大宫的时代,夜游宫虽以抚育孤女为名,却也引起了武林人士的毁谤中伤。
“他们反对的理由有二。第一,是夜游宫中没有男子,女子若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便不知谦恭处下,难免会个性异于常人。若真心为她们着想,夜游宫应该放开门禁,招收男子入门。”
“真是胡说八道!”一名少女忍不住道,突然又觉得自己失礼了,低头道,“他们少林寺也有许多小和尚,为什么不招女子入门?”
左护法道:“阿莲,我知你自幼父母双亡,听了一定很不高兴。不过当时的人,确实是这样说的。若非两代大宫的苦心经营,夜游宫中也不会有我辈了。光荣永归吾主。”
阿莲低声道:“光荣永归吾主。”
又一名少女道:“这是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呢?”
左护法笑道:“另一个理由,是说女子天性喜柔,该好生护惜,不该习武,摧折了身体,粗野了性情。”
“这话也太不讲理了,让他们对峨眉派去说啊!”“就是。”
只有一名少女低头不语,她的佩剑有几分像峨眉派的式样。
左护法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着向众人道:“当时诋毁峨眉派的话,并不比诋毁夜游宫的少——男人的天性就是这样,见到别人比自己强,便容不下了。今日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剑,便是最好的例子。”
众少女纷纷点头。那个拿峨眉派式样佩剑的少女感激地望了左护法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
左护法接着道:“于是有一年,又遇上夜游宫女子出宫嫁人的日子。夜游宫中便来了十几名男客,都是当时身怀绝技的名门子弟——为了不影响这些门派的声誉,就不说他们的出身了——自称要来求亲。问他们是为谁而来,他们竟说,他们看上了夜游宫主。”
少女们听着,脸上现出愤怒之色,手中也握紧了缰绳。
但是她们中又有谁能胜过十几个男子?谁也不敢说。
“那位大宫却微笑道:‘若要见我,就要先胜过我的徒弟。’于是转过身,作了个手势。
“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子,早就听说大宫亲自收了一名徒弟,纷纷引颈,谁知只看到一个弱小的少女,从大宫的身后缓缓走出来。这些人惊讶于这少女的样子,浑然没有察觉背后渐渐关上的大门。
“整个过程,只有两代大宫和那十几名狂徒知道。就算我整日侍奉在大宫的身边,也只是从前辈的口中知道曾有这么一战,却从未听说那一战的具体情形。
“我只知道,自那天以后,这些武林中曾经显赫的家族,都少了一名成材的公子,多了一个身患顽疾,不能习武的废人。
“那一年,大宫只有十四岁。”
少女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她们知道,自己永远达不到大宫的境界。这位她们尊敬的左护法也不能。
因为她们和大宫,本来就是是不一样的人。
左护法微笑了。她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一个月后,夜游宫与各大门派达成和解,若他们将女弟子送入宫中修行,就将宫中绝密的《太阴心法》,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们,借此换取了夜游宫在武林中的生存。我们今日能够在大街上骑马行走,不可不铭记大宫当日的功业。——吾主是上天赐给夜游宫百年的救赎,光荣永归吾主。”
“光荣永归吾主。”
少女们的声音,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虔诚。
左护法的眼中却忽然现出了一抹异样的光彩。
她回头望了望长安城的方向,开口道:“从我们离开长安城,大概过了多久?”
“回左护法,大约四个时辰。要进城把黄莺莺接回来么?”
左护法的嘴角勾起了微笑:“不必了。——我们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