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捻红道:“你可以相信我。”
阴若飞道:“你让我相信一个夜游宫的叛徒?”
一捻红道:“我已失去了一只右手,不能再失去一只左手。”
她们两个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少女们凝视着她们两个。
她们两个在等什么?
她们呢,又在等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阴若飞才长叹一声道:“你要,就给你。”
她长袖一飘,捉起麻袋,随手掷在地上,好像那是极讨厌的东西,一刻也不愿多碰。
一捻红道:“多谢。”
她握紧了剑,脸上不见喜色,一步步朝麻袋的位置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极小心。
直到她在离麻袋还有两步远的时候。阴若飞依然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
终于,那麻袋到了一捻红的脚下。一捻红将右手里的剑插在地上,弯腰提起她要的东西。
阴若飞依然没有动。
动的是少女们。
她们看见她们的左护法在背后作出的手势,无声地聚拢了过来。
当一捻红抬起头的时候,她周围已多出十几种不同的兵刃,将她围了个密不透风。
即便是最轻快的蝴蝶,也飞不出这样的包围。
一捻红脸上现出了一丝惊讶。
几乎同时,包围的外面,黑面佛的狂呼响起。
他的身子不知何时已被一张巨网紧紧缠住。巨网的几根绳索握在少女们的手中,少女们正用尽全力收着那张网。黑面佛慌了神,用手拼命撕扯那张网,却不知那网是什么材料做的,他的手指都勒出了血,少女们也被他的挣扎带得跌倒了好几次,却怎么扯都扯不破。
阴若飞笑向一捻红道:“你们不该把他变成聋子的。他的反应慢了太多。而对付聋子,我比你有经验多了。——这样纪律严明,反应迅速的部下,姐姐你也是多年未见了吧。”
一捻红看了看少女们,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不过是老样子——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阴若飞:“嗯?”
一捻红抬起目光,看向三辆怪车中离她最近的一辆。
阴若飞道:“我差点忘记了,你还带了三件玩具来。”
一捻红笑了一笑,道:“确实是玩具。不过,并非谁都玩得起……‘忽雷’,你听过么?”
阴若飞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
忽雷的意思有很多种。有时指天上的霹雳,有时指一种乐器,有时指一种水泽边的巨兽。
但在江湖中,它还有一个意思。
最可怕的一个意思。
阴若飞看了一眼车上黑魆魆的洞口,忍不住道:“这……就是忽雷?”
一捻红点头道:“不错。当年就是它,把‘酆都老太爷’逼得自杀了。你若试着踏出它的包围,它就会开火。你若不动,它也就一直盯着你。——萧凤鸣说,这是她小时候就勘破的机关,所以你说它是玩具,倒并没有说错。”
阴若飞眼神一变。“我早该想到的……”她又看了一眼那车,道,“萧凤鸣她……在哪个里面?”
“哪个里面都没有她。”
“哪个里面都没有?”
“是的。”一捻红的眼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非但你见不到她,若是忽雷一响,我也永远见不到她了。”
“看来忽雷也是没眼睛的。”
“没错。”
阴若飞不怒反笑:“原来是玉石俱焚之计。这笑青锋人称君子,看来也不太在乎手下人的性命。”
“不。”一捻红平静道,“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我绝不会死。”
阴若飞又笑了。“人都要死的。今天一起上路,也不太寂寞。”
“人都要死的,但不是今天。”一捻红的语气依旧平静。
阴若飞不笑了。
一捻红回过头,用温柔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容,缓缓道:“你们每个人,都说我是夜游宫的叛徒。你们说的都没错。我恨夜游宫入骨。但是有一件事,江湖中至今无人谈起……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么?没错,就是那件事。我从未说出口,也发誓永远不说出口。——只要我还活着,当年的誓约就永远有效。”
众少女中有几个回过了神,情不自禁“啊”了一声,脸色微白。
阴若飞松开了紧咬的牙关,点头笑道:“好,好——算你还记得夜游宫对你的恩情。”
“恩怨早已一笔勾销,这不过是我对大宫最后的敬意。”
“住口!”阴若飞呵斥道,“你不是夜游宫的人,叫她‘大宫’,你不配!”
少女们点头附和,目中带着愤怒!手里的刀锋剑锋逼得更紧。
一捻红低头笑道:“但我很早就将这个秘密写在了遗书中,而遗书在笑青锋的手上。被你杀死也好,被忽雷炸死也好。不管哪一种死法,只要我死了,不用等太阳落山,那个秘密就会被整个武林知道。”
阴若飞顿时柳眉倒竖,猛然扼住一捻红喉咙,鲜红的指甲嵌进肉里。
“你……你这卑鄙贱人!就算死了……”
“……也会掉进红莲地狱。”
颈部被扼,一捻红无法呼吸,痛苦难忍,却还是勉力挤出微笑。笑容中并没有一丝报仇的快意,反而带着平静。即便手脚已经在痛苦折磨下不自觉地挣扎了,却始终没用那只仅存的左手去掰阴若飞的手腕。
——难道她其实打算死在这里?
阴若飞死死盯她一阵,眉毛一皱,甩开了手。“瞧你这视死如归的模样,真真让我恶心。”停了停,她又道,“你们手里有这张好牌,横竖我杀不得你,这姓张的也要被你们带走,还弄忽雷车来做什么?画蛇添足。”
她话音刚落,三辆忽雷车突然同时发出一声闷响。众人心中一惊。只见三辆忽雷车忽然一起掉转过头,“轰隆隆”重新驶进迷雾中。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一名少女小声道:“我还以为它们听见左护法的话,生了气……”
阴若飞心里又气又笑。她猜测这应该是忽雷车上装着某种计时装置,时候到了,便会自动开走。但是诚如她们两人之前所说,即便没有忽雷车盯着,她也依然不能拿一捻红怎么样。
那三辆忽雷车虽然开走,那沉重的分量却还压在阴若飞的心里。
一捻红望了一眼远去的车影,接着道:“笑青锋的意思,是要给你提个醒。大宫九层太阴心*力,天下无双,但若是遇上空心岛的机关呢?”
阴若飞道:“白送我们一个黑面佛,也带不走张孟尝,你武功不及我,何必呢?”
一捻红道:“你真是这样想么?”
阴若飞心中一凛,只听身后少女们连声惊呼,乱作一团,她猛然回头,只见一件褐色的僧袍自头顶飞掠而过,伴随着枭鸟般的怪笑,竟是黑面佛不知何时挣脱了那巨网。骤然得脱,黑面佛不急着逃走,反而借势抄起装着张孟尝的口袋,才奔进迷雾中去。整个过程就有如猛禽抓猎物一般流利。阴若飞急忙丢出三枚飞针,直取黑面佛光溜溜的后脑壳。谁知银针就要打中时,黑面佛却忽然回过头来,大口一张,竟将三枚飞针用牙关咬住。
“叛徒也逃了!”
阴若飞惊回首,只见一捻红左手长剑一曳,竟往黑面佛同个方向去了,消失在苍茫晓雾里。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这两个敌人的配合无间,居然远远超过了阴若飞的想象。
要追么?
追上又有何用?
阴若飞袖起双手,两眼望着一捻红消失的方向,眼中的恼怒不悦,竟渐渐化成了嘴角一缕不易觉察的笑意。
“左护法……”
阴若飞这时才想起来,她身边还有一群追随她的少女。方才一番战斗,她们的身体虽无大碍,稚嫩的心灵却蒙上了阴影。
现在她们正惊讶又困惑地望着她——为什么敌人跑了,要惩戒的坏人也被劫走,她们的左护法却还笑着?
阴若飞若无其事走过去,拍拍这个的肩,摸摸那个的头:
“你们不该总看失去了什么,若是这样,烦恼只会越来越多。要多想一想得到了什么。”
“啊,左护法是说,那个苏楼的恶女……”
“是啊。”阴若飞微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相比张孟尝,那一位才是非比寻常呢。这个月的‘红莲会’,有热闹看了。”
听了这句话,少女们脸上的懊丧渐渐消失。雾也散了。她们相互搀扶着上了马,在阴若飞的带领下,走向霞光的一片灿烂里。
只是她们看不见最前面阴若飞脸上的神情,更看不见她春风得意的笑容。
——一捻红啊一捻红,想必你已认定我投鼠忌器,接下来就要报告笑青锋,只等与夜游宫一战了。可惜你做梦也想不到,下次你我见面,便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