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嘴里的布条刚被取出来,便立刻悲啼道:“冤枉,实在冤枉!这都是老爷的主意,我一个女人,能做什么主呢!天底下淹死女娃的那么多,不都是听了男人要传宗接代的鬼话,当娘的怀胎十月,哪里下得去手?”
高台上大宫主闭目养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左护法冷笑两声,打了个响指,身后便走出一人,捧出一条棉被,摊开来,里面还裹着一本书册。
女人看见那条棉被,立刻面白如纸。
左护法道:“这棉被是你女儿的襁褓,是你亲手裹上的;这是长安‘醉红轩’的账本,这三个月来,天天都有你男人的姓名。——你的男人天天在北里游乐,连你生男生女都不知情,婴孩是你亲手交给仆人,你还敢狡辩么!”
女人掩面大哭:“我……我有什么办法,她是个女儿就罢了,谁知又是个残废,一生下来,眼睛就是瞎的!李家不论男女皆工骑射,怎能有个瞎眼的女儿!她长大了要受多少白眼,我这个当娘的也少不了被她连累,还不如趁她不懂事,干干净净让她走,只当这孩子没来过,我再为他们李家生一个。”她擦干眼泪,突然又道:“说到底,还是他们李家不好!若不是为他们李家,我怎么会生这孩子?就算我有错,那也是他们李家的人逼的!我……”
她还想再说下去,这时大宫主忽然睁开了眼睛,女人立刻收了声。
大宫主将头转向右护法:“长蘅。”
默长蘅正好也在看着大宫主。
“她刚才好像说,‘一个残废,不如死了为好’——你,有什么话想说么?”
默长蘅摇头:“属下无话可说。”
大宫主轻轻叹了一声,看了那恐惧的女人一眼,缓缓道:
“无知的罪人啊,你听好了:
“为一己私利,便擅自增加一个在世上受苦的人,此为罪一。将只知求生的稚子置于死地,还自以为功德,此为罪二。
“你还有一罪,名为狂妄。
“身异常人者,未必是无福之人。你怎能因自己的狂妄揣度,便熄灭了她的光明?”
众人拍手,欢呼起来。女人惊惶失措,不知这些人在做什么。
大宫主作了一个手势。
一条藤鞭,捧到了左护法阴若飞的面前。鞭身漆黑,看不出曾经染过的鲜血。
大宫主继续道:
“长蘅,你去负责寻找那个被她抛弃的女婴,带回夜游宫来。
“若飞,此人交给你,从今日起,每日鞭责一百零八次,直至女婴找到。下手要有分寸,不可随便打死了。”
阴若飞笑道:“孩子怎能没有母亲呢。属下保证,决不让吾主失望。”
女人怔怔地听完,突然醒悟话中之意,眼神陡然变得绝望。
“找不到了,那讨债的肯定死了!……你还是直接打死我吧!”
女人被人拖走,一路发狂似的大笑,直到她面前的窄门缓缓闭上,那笑声才变成一声绝望的哀嚎。
灯影摇动。众人的目光渐渐变得热狂。
目光聚集在罪人入口紧闭的大门,期待着下一个踏入刑庭的人。
连沈青青也忍不住这么做了。
可是她刚往那边看去,就听见阴若飞道:“看什么?看你们自己!”
沈青青心中猛地一坠,总觉得这话是在说她。
只见阴若飞接着道:
“第三个罪人,本来是夜闯长安北里苏楼,女扮男装,淫掠女子,连杀四人的狂徒,名花剑会的魁首沈青青。”
沈青青心道:“果然!又是这件事。看来今日,此事非得做个了断不可——”
“——可惜,此人在右院失了踪。”
沈青青心中一惊。
她想:“我就在这么显眼的地方站着,紧挨着你们大宫主,你睁着眼睛说瞎话,难道不怕大宫主拆穿?”
想到“大宫主”,她忍不住又看了大宫主一眼。
大宫主并不表态,只轻轻“嗯”一声,像是打算就这样默认了一般。
就在这时,默长蘅忽然开口道:“关于苏楼一案,属下正有话要说。”
大宫主道:“讲。”
“据属下所知,苏楼的人,后来又有了新说辞。杀死姬情、韩让、赵不三、尉迟雄四人的,不是沈姑娘,而是一名假冒夜游宫弟子的峨眉女弟子。至于淫掠之事,是苏楼的女子受了惊吓,一时说错了。沈姑娘是当时对那女子出手相救的义人,并没和那些死人动过手。苏妈妈说,她甘愿坐欺骗宫主的罪名,希望不要让义人蒙冤。”
众人如蜜蜂般议论起来。
阴若飞笑道:“苏妈妈那时又不在场,说话又出尔反尔,要是能信她,那就见鬼了!再说死的那四个人,也都是有点功夫的名人,就算姓沈的剑法再高,不和他们动手,又怎么把人救出来?那四个人的尸体也早已处理,就算想验尸也无从验起。只凭几句颠三倒四的话,你就想翻案——难道你是想治三宫不察之罪?”
她说出最后一句,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沈青青茫然不知所谓。“‘三公’?谁的‘三公’?”
默长蘅凛然变色,向高台上道:“属下只是想让吾主知道,这其中……恐怕大有内情!如果阴护法说苏妈妈不在场,说的话不能信,那么三宫深居简出,凡事都是靠道听途说,她的判断,又怎能尽信!”
众人立刻停了议论,互相看着,什么话也没说,眼中却都有了轻蔑的神色。
默长蘅后退了一步,跪伏在地上请罪。
沈青青还不太明白左护法为什么要跪下来。
不过红莲会是怎么一回事,她已经明白了。右护法让她不要来,多半是怕她被稀里糊涂处了刑。可惜她沈青青误打误撞,到底还是来了。
然而奇怪的是,她既然来了,按说是正中了阴若飞的下怀,但阴若飞并没这么做,反而视而不见。
也就是说,让她沈青青受刑,并不是阴若飞真正的目的。
那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
难道仅仅是想看默长蘅伏地请罪的模样?
想到这里,沈青青又往阴若飞的脸上看去。
她发现阴若飞的嘴角,正勾起一缕转瞬即逝的微笑。
大宫主忽然开口了。
“长蘅,地上凉。你身体不好,且起来。”
默长蘅还是低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片时间,旁边才有两个人走上前来,将默长蘅扶起。默长蘅欠了欠身,算是谢恩,然后就肃立在一旁了。
阴若飞忽然一笑,婉言相劝道:“长蘅姐姐,你快起来。你执掌宫规,讲的就是公正无私,就算冒犯了宫主,也是尽你的本分。”
她说到“公正无私”四字,有意加重了语气。
大宫主眼神微动。
“若飞此言,似乎别有用意。”大宫主道,“你之前未说完的话,不妨直说下去。”
沈青青的心也跳了起来。她预感到有事要发生。
阴若飞上前拜了一拜,叹道:“只因属下方才搜寻沈青青时,不意撞破一件天大的丑事,便决意将那件事姑且按下,斗胆将这件事呈上。”
“带上来吧。”大宫主道。
阴若飞又皱起眉头,道:“只是……这人和在场众人中的一个,有极深极深的关系。只怕在下把这人带上来,自己反要下黄泉了。”
沈青青心想:“难道是山洞里那个疯老人?”忽又转念一想:“这左护法似乎是极会做人的样子,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当众宣扬出来,反而会主动避嫌。她敢这么说,反而证明她完全不知情——只是她们的大宫主难免要疑心了。”忍不住又往大宫主脸上瞧去,可惜大宫主戴着面具,什么神态也看不出。
大宫主淡淡道:“我在,你需要怕么?”
阴若飞立刻面带喜色,谢了恩,旋即转身朝入口处作了个手势。
入口处又有人被推了进来。
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一男一女,身上缠着铁锁。
他们蒙头的黑布一摘下,沈青青就忍不住轻呼出来。
她不认识那个女人,但认识那个男人。
她不但在万人面前,领教过这人的剑法,还在不经意时,听过他最卑微的哼声。
当初这个男人在江湖上初亮相之时,直似临风玉树一般,如今看上去反像一棵半死的枯树。
他呆呆地站着,旁边女人先往旁边后退了三步,以头抢地,血流满面:
“是他!……是他逼迫我的!”
阴若飞冷冷向高台上道:“这一位是华山顾人言,因偷学夜游宫剑法,收押在右院。而这一位,是……”
“阿蕗。”
默长蘅突然喊了这一声。
她这喊声还很平静。
朝地上那女人走了过去。
阴若飞微笑起来。
“我就说右护法就算六亲不认,也一定认得她的。毕竟她是你最亲的人了,不是么?”
默长蘅好像都听不见。
她伸出了手,好像想要抚摸这个女人的头发,又迟疑了一下,变成了搀扶的姿势。谁知她的手刚刚靠近,那叫阿蕗的女人的身子便颤抖一下,不但不领情,反而又往后缩去。
阴若飞的声音突然变得愤怒,高声喊道:“我那不得力的手下,没找到沈青青,反而在隔壁屋中,见到这两人赤条条的,抱在一起!”
自这两人出来,众人便早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听见阴若飞将这话说出口,还是忍不住骂出粗话。她们嘴里骂着这两个人,眼睛却看着默长蘅。
她们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反而有一种复仇的快意。
默长蘅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
她不再试着扶那女人,而是颤声问道:“阿蕗,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青青益发疑惑。
她想起那个时候,右护法分明和自己在同一个房间里。自己在昏迷中,都被隔壁的动静惊醒了,右护法应该也心知肚明才对。
但是看右护法双眉紧锁,既惊且痛的神色,实在不像装出来的。
阴若飞笑道:“兼听则明,也听听那个男人有什么话要说嘛。”
她走到顾人言身边,一字字道:“□□夜游宫的女子,是要扔到蚁窟里,受万蚁噬身之刑的。好好的一个活人,经过三天三夜,骨头都不会剩下。”
顾人言双目无神,一动不动。
阴若飞又笑道:“不过嘛,也可能是她信口诬告,那么还是依旧按照偷学武功论你的罪。你学的只是夜游宫的剑法皮毛,也不算什么大罪。如果不肯废去武功,做个废人,只要你愿意挥刀自宫,做个女人,依然可以活得很好。”
“但你若敢说谎,便要割掉你一块肉。”
她的手中多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在顾人言的脖子下边轻轻磨蹭着刀锋。
顾人言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
高台上大宫主忽然道:“给他碗水喝。”
水很快就来了。顾人言慢慢端起碗饮下,然后清楚地说出两个字:
“是我。”
阴若飞一怔。
其他人也是一怔。
大宫主突然拂袖,仰天长笑,笑声动摇了拱顶上的钟乳,沈青青也不禁胆战心惊。
“将身上没用的二两肉,看得比性命还重,可悲啊。——我对蠢人没兴趣。若飞,就如他的愿吧!”
一扇最幽深的门,在钻心的吱嘎声中缓缓开启。门的背后也是一片漆黑,看不到一点亮光。
顾人言什么话也不再说,拖着地上沉重的铁锁,在女人们的嘲笑声中一步步走过去。
叫阿蕗的女人却突然静了,她忘记继续痛哭流涕,睁大了双眼,目送着顾人言的背影。
看着她那依依不舍的眼神,默长蘅渐渐蹙起了眉。
“没想到夜游宫主名震江湖,只不过是个是非不辨,只知仇恨男人的暴君。”
女人们霎地静了。
等循声望去,发现这声音是从高台上传下来,益发不知所措。
那里怎么有一个人?
她是要做什么?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大宫主笑了。
这笑声豪放,不羁,似乎还有一些寂寞。
“江湖中这么想的人已有不少。”大宫主道,“但敢在我面前说出这句话的,你还是头一个。”
沈青青道:“如果我现在不说,恐怕这辈子都会做噩梦。”
大宫主没有回答,也没有发怒。
她面具下的脸是不是在微笑?
沈青青道:“你可以依约割他身上的肉,因为他说了谎。但是他说谎,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武功是从师父那里学来,不想背着偷学武功的名声度过余生——他宁可死。”
大宫主若有所思,高声向顾人言道:“是这样么?”
顾人言木然道:“不是。”
沈青青忍不住跳了起来:“这般田地,还是拎勿清!要是风夫人知你这么死了,她会高兴?”
她说到“风夫人”,顾人言全身一震,竟陡然加快了脚步!
可是他刚走到那门口,大宫主突然一挥手,那门便猛地在他面前关上了。
顾人言还不肯转过身,只站在那扇门前,拿背对着众人。
大宫主向顾人言喝道:“你是华山派的?”
顾人言道:“是!”
大宫主冷冷道:“骨格不差,人太蠢了!”
顾人言咬牙不语。沈青青想,这话大约是在评价风老太太挑徒弟的眼光。
大宫主瞥向沈青青,道:“他说他的谎,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青青道:“因为那个时候,我本来在隔壁躺着。”
停了停,她大声说:“我就是沈青青。”